金圣叹《〈景阳冈武松打虎〉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商伟,1978年—1984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获学士、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95年获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杜氏中国文化讲座教授,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论著以古典小说为主,近著包括《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等。
如果给孩子送一份礼物,就书类而言,会送他什么?绘本漫画、唐诗宋词、自然科学,或是拿出一套教辅书?再或者,有没有想过给他一本古文选本?在蓬勃的传统入门读物市场上,近日又新添一本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商伟编注的《给孩子的古文》。商伟在接受《文汇学人》的采访时反复强调,应该努力消除今天的孩子与古文之间的隔阂——古文是一个通向历史、通向过去的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孩子们就可以打开“任意门”,通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诸位读者或许可以从以下对谈实录中,感受到商伟对文学性的追求,对古文与当代世界的关联性的肯定,以及他对古文之美的信念。
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力,不要错过读经典的敏感期
文汇报:有人认为,古文最难编选,为孩子编选古文就更难。“为孩子”这一属性,让您在编选《给孩子的古文》时做了哪些调整?相较此前出版的同类选本,您似乎对《战国策》《列子》中的寓言故事有所偏重。
商伟:为了更适合孩子阅读,我对文选的内容和篇幅都做了一些考虑。全书是按时序来组织的,但鉴于孩子的古文水平,我在开头的先秦、两汉部分尽量挑选和节选了一些篇幅短小的片段,包括寓言、笑话等等,希望能抓住孩子的注意力。然后循序渐进,到了曹丕的《与吴质书》,才开始读到完整的、独立成篇的古文。
当然,在先秦的篇目中,我也选择了庄子和老子。并不是说,他们的文字比别人好懂。我选了“上善若水”一节,老子认为,水看上去柔弱,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比水更强大了。这与他的主要思想是一致的,也是他通过直觉而获得的一种智慧。
我选《列子》,不代表我对它的整体评价,只是因为其中的一些故事我觉得特别有趣儿,包含了一些对孩子有益的哲理,像《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人一旦有了机心,连海鸥都能觉察出来。这样一些内容,孩子比较容易接受。
作为一个给孩子的古文读本,我希望全书有相对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这本书的注释以句子的串讲为主,此外,尽量对难懂的字词提供注音和释义。也就是说,基本上不需要另外去翻字典,就能对文本的字意、句意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文汇报:古文距离现代汉语有一定距离,比较难懂,如何让孩子接受?
商伟:我们小时候读古文,手边的选本不多,有《新华活页文选》《古代散文选》《古文观止》等等,但没有一本是为孩子编的,当然也不可能真正读懂。实际上,古文的“读懂”分不同的层次,词句是一个基础,更高层次的领会还需要一些语言之外的能力,比如文学阅读的能力和人生阅历,所以古文需要反复读。“读懂”并非一个明确的指标,非白即黑,要么读懂要么读不懂,读懂需要一个过程。
就孩子而言,我觉得不能太低估他们的智力。我们越低估,就越要把食物咀嚼了喂他们,他们也就越反感。关键是怎么把他们的潜力调动起来。我看过一篇针对英语读者的研究报告,10岁到13、14岁之间,大概是一个孩子词汇量增长最快的时期,这个时期的阅读内容和阅读习惯对孩子的一生影响都很大。比如说,这个阶段不读文学经典的人,恐怕将来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经典了——他没接触过,也没养成习惯,所以不觉得那些从前的经典跟他有什么关系。
阅读古文,除了古汉语的训练,还应该培养文学阅读的能力。我担心的是,孩子们天天在上学,却没有一天在“读书”。所谓语文能力,首先是阅读能力,其次是写作能力,都不可能仅仅通过考试的对错选择,或通过总结段落大意来帮助提高,也不能完全根据这些方式来衡量。如果永远只会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这样的套路,那我们的孩子就真的不会读文学了,也就对文学失去了兴趣。
教授的能力如作曲
文汇报:您是否觉得选编古文也是一件需要以传统为素材进行再创作的事?
商伟:可以这么说。关于选目,我有一个整体的构思在背后,这也跟我的教学经验有关,比如教东亚人文学课,教授的能力就在于怎么在《论语》《诗经》《老子》及唐诗这些文本里发现一些贯穿的线索,使得学生前面读到的一些东西能在后面不断地重现、变奏,这跟作曲是一样的。在这本书里,我有意在一些看起来不相关的篇目之间去寻找关联性,然后在导读里揭示出来,通过前后参照,达到融会贯通的效果。这是在做乘法,而不是简单的篇目叠加。
文汇报:您选择的篇目中,只有一篇赋,还是用散文笔调写的(《秋声赋》),也没有《滕王阁序》这样的骈文,您的考虑是什么?
商伟:我在书里没有特别收“赋”,但还是收了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不是完整的文章,而是从类书里面辑出来的,但它是一篇骈体文;在它之前的《兰亭集序》也有骈偶的特点。我在导读里特意提到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的骈文,让读者知道我所说的古文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因为在中唐时期,古文是跟骈文相对立的。韩愈提倡恢复先秦、两汉的古文,以对抗六朝以来的骈体文。骈体文严格说来是诗与文之间的一种形式,而且往往大量用典,注释起来会花很多篇幅。像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和王勃的《滕王阁序》,都漂亮极了,但篇幅过长,读者的负担不轻。另外,真正要解决骈文的阅读问题,还是得从诗下手为好。把赋与诗放在一起处理可能是更言之成理的选择。
关于古文和骈文的关系,从我所选的桐城派姚鼐的《登泰山记》可以感知一二。姚鼐在文章里基本没有用对仗句,这其实是需要刻意的努力才能做到的。因为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再加上诗的训练,一不小心对偶句就出来了,但姚鼐的这篇文章完全是奇字单行。尽管骈文在清代经历了一次复兴,姚鼐仍然严格恪守他的古文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