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不是中国追赶西方,而是大家一起跟着现代社会走
1968年,沈伟出生在湖南传统戏曲湘剧之家。
他在各种场合表达过,中国传统文化对自己影响甚深。在家庭影响下,他6岁开始学习书法、国画,同时也热爱舞蹈。9岁考入湖南省艺术学校,学习湘剧,一学就是六年半。他接受的是严格的科班训练,一年只允许回家两次,毕业后进了湖南省湘剧院当演员,在台上演了5年,同时自学油画。
几乎所有艺术评论者都提过,传统文化始终是沈伟艺术创作的底色,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根骨。
1988年,沈伟本想考专业美院,但因英语成绩不好,文化课分数不够,没能考上。职业美术之路暂时中断,反倒因参加湖南省舞蹈比赛获得金奖,考入广州战士歌舞团。
当时,广州开办了全国第一个现代舞专业实验班,老师大多来自国外。沈伟插班考入,成为第一批学员。那年他已经20岁,刚刚开启现代舞的学习之旅。
1991年,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团广东现代舞团成立,沈伟是创团舞者之一。1994年,他自编自演的独舞《不眠之夜》获得中国首届现代舞大赛编舞和表演双项金奖。第二年,他拿到了美国纽约尼古拉斯舞蹈研究室全额奖学金,赴纽约留学。
1995年开始,在纽约的最初5年里,沈伟自己学习、研究,创作绘画、电影、舞蹈。他拍了一部黑白艺术电影《四月》,办了个人画展《身体的存在》,设计了一台多媒体舞蹈剧场《空湖的浪》,其一人秀独幕舞蹈剧场剧《小房间》不断在欧美巡演。
艺术的跨界从那时起就初见雏形。绘画与舞蹈,对他而言同样重要,甚至不分伯仲。以至于后来舞团的演员说,感觉舞者的身体,就像沈伟拿来绘画的工具,整个空间都是一个画布。
解放周末:您曾经多次表达,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是从小学习时就喜欢,还是长大后随着阅历增长慢慢喜欢上的?
沈伟:从小就喜欢。可能是家庭环境的缘故,我从小看着父亲写戏曲剧本,画国画,排练,生活在艺术的熏陶中。
5岁时,我看着父亲画画,自己也在旁边学着画。那时候我常常模仿传统花鸟工笔画,同时也自己尝试“玩”,画自己想象的东西。大概我天生性格就比较闷,同龄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时,我依然喜欢在家里画画、写字,不需要长辈逼。
解放周末: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以艺术为职业?
沈伟:很奇怪,好像一直没有换过志向,五六岁时就知道自己喜欢艺术,那时候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概念,未来想当艺术家。如今,那么多年过去,这个志向和爱好依然没变。
解放周末:您初到国外时,是否感受到中外文化差异?
沈伟:一定会有,这种文化差异很大。幸好我从小学习中国戏曲、国画、古典诗词等传统文化,对东方美学的认识非常深刻,不会被西方审美思维替代。
当然,西方文明对我也有很深的触动,在艺术领域,人类是在共同制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明带来的智慧,都值得学习和分享。
解放周末:西方美学有哪些不同于东方的东西,特别触动您?
沈伟:从古希腊、古罗马到文艺复兴,一路留下的美学,是将意象中的神转化成活生生的人的过程,在表现方式上很直接。东方式的写意,在西方那里可以变得很写实和具体,而这种具体的背后,需要极其理性的分析和知识点的掌握,比如立体几何学、人体解剖学等。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表达或许不够内在含蓄,局限了某种可能性。
走出国门后,视野变得更加广阔,但同时需要更强大的知识面和判断力。我在罗马、那不勒斯、巴黎、纽约、伦敦的各个博物馆参观,看着那些雕塑,越发感受到,西方美学是把人从一个普遍状态提炼到一个完美状态,由此走向文明。
这一切仿佛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和我从小学习的国画、戏曲的美学非常不一样。
解放周末:中西方文化如何融会贯通,一直是文化领域的“老大难”课题。您后来是如何做到的?
沈伟:我花了很多年研究与实践,两者的共性究竟是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对21世纪来说,从现代文明角度来说,它们是一些创造未来的因素。
解放周末:是指解构为文化符号,打碎重塑?
沈伟:也不是。比如服装,我特别喜欢中国古典长袍,但它穿起来要分场合。骑单车时,穿长袍特别不方便。现代服装的变化趋势,不只是地域问题,更是时代需求问题。
我总对国内的同行说,艺术创作不是中国跟着西方、追赶西方,而是大家一起跟着现代社会走,与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接轨。
西方的传统文化也需要进入现代,他们也同样面临当代焦虑。比如古典芭蕾,西方年轻观众正在减少,我曾受邀为一些西方的歌剧院、芭蕾舞团重新编创作品,为传统与现代文明重新接上联系。
可以说,全世界的传统文化,都面临现代性问题。如今社会发展特别快,生活比文化快很多,这种快节奏,需要文化努力追上生活的脚步,也需要用现代智慧丰富传统。
当然,在此过程中,不能忘记自己的情感和根。几千年留下的古老智慧,反而会帮助现代人、现代文明找到自己的答案。
传统文化的承续中,还欠缺当代艺术家自己的思考、创意和审美
近日,沈伟获得了2020年美国舞蹈节编舞家终身成就奖。他在微信里与记者分享了喜悦,同时对自己50岁出头就拿到这个奖表露出一丝意外。
这是当代世界舞坛领军地位的荣誉,之前获此殊荣的都是世界殿堂级的编舞家,且大多已经七八十岁。沈伟打破了这个奖项的获奖者年龄纪录。
2000年,《声希》让欧洲人知道了沈伟的名字;2001年,《天梯》让美国人知道了沈伟的名字。
《声希》的中文名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沈伟曾经这样解释:《声希》和《天梯》中的舞蹈动作,是对生命自然循环的艺术性延伸。舞者放慢呼吸,改变心跳,控制重心,平衡地心引力,身体动作及状态随之改变,人不再处于日常的起伏时空,仿佛缓慢的太极。
此后,沈伟渐渐创造出自己的舞蹈动作体系——自然身体发展技术。这一体系在《春之祭》达到成熟。
有人这样描述《春之祭》的开场:12名舞者像人形棋子,一个接一个在静默中把自己移到未预定的位置。整整3分钟过去,第一颗音符才从钢琴键盘上掉落……没有抒情,没有叙事,更没有原始信仰、大地礼赞,原作了无踪迹。冷静、理性、抽象,是沈伟版《春之祭》给人的直观印象。
西方观众说,在《春之祭》中看到了东方。但中国观众又在其中看到了西方。有评论者从这个用现代形式展现的舞台上,辨认出了中国元素:云手、跑圆场、翻跟斗。但最后也只能表示,它们只是似曾相识。
2008年,沈伟担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策划和《画卷》篇编导。据说,最初排练时,国内舞者理解不了沈伟的舞蹈运动方式,地面动作呈现不出水墨晕染的效果。沈伟花了近一年半时间重新训练舞者。
最终,《画卷》让一些西方观众打破了对中国艺术的刻板印象。优雅又简单的东方神韵拉开了奥运会序幕。沈伟后来对媒体表示:“我认为这种概念才更中国。”
就这样,他在中西方艺术之间自由游弋,用自己独到的风格,最终获得广泛认可。
解放周末:您2005年的《二进宫》是一个京剧风格的作品。京剧演员和西方现代舞演员同在台上,舞者时而在京剧演员之间穿梭,时而变成背景。唱腔还是熟悉的,然而伴奏里刺耳的成分被去除,京剧戏服改为南宋文人水墨画一般的素色……这样的处理,背后的想法是什么?
沈伟:我曾在国内某个论坛上提到,什么是中国传统?定在哪个年代、哪些作品才算真正的“传统”?
比如说古典舞,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建立起来的。是当时的研究者根据传统壁画、绘画、雕塑、瓷器等出土文物的美学,加上中国戏曲、武术的运动方式,从他们的角度来想象,创造了中国古典舞。他们对中国古典舞有很大的贡献,但他们的理解真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点吗?
传统不是一本书、一个录像,一直保留在那里,后人阅读即可。
解放周末:所以您对传统的艺术运用,一直不拘一格。
沈伟:现在看京剧四大名旦,那些代表了传统文化。但梅兰芳当年正是以创新而闻名,梅派是改革派,服装、化妆、表演,什么都创新,甚至借鉴话剧和绘画,学习西方的各种艺术,不断尝试。当时,有些创新已经到了让一些戏迷难以接受的程度。
京剧遇到了四大名旦等大师,才达到了戏曲艺术的巅峰。所以传统,还是得看高手的理解和创造。它不是一本现成的教科书。
解放周末:您曾说,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续有欠缺,欠缺指什么?
沈伟:缺的是当代艺术家自己的思考,深入研究传统文化后,自己进行再创造。目前好演员不少,但是创造能力、审美高度上,像梅兰芳那样的人很难看到。只有当这些人出现,对传统进行重新提炼、升华、创新,传统艺术才能再一次达到自己的巅峰。
解放周末:据说您现在开始学古琴?从中获得了什么灵感吗?
沈伟:古琴不像钢琴那么技术性。但是到了一定状态,中西方音乐可以彼此通达。古琴的演奏随身心状态而起伏,最后弹的是人的修养。就像你现在去读诗词,和小时候读诗词,感受完全不一样。有些艺术,需要人有了一定阅历和修养才能达到更高的境界。
我小时候学的是戏曲,最初听到西方音乐不太容易接受,觉得不过瘾、不直接、不刺激。记得刚到纽约时,我看默斯·康宁汉、崔莎·布朗的剧,同样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没事,醒来继续看。后来,我慢慢懂了。
世界是平的,现在去任何一个国家就像坐车一样方便。渐渐互相了解,越来越多的文化可以彼此通达。
解放周末:您曾提过,初到纽约时,每天总共只有10美元的开销,其中包括交通、吃饭、购买日用品等。因为觉得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不需要消费太多。如今您功成名就了,如何分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沈伟:我的生命都用在学习和创作艺术上。我没有家庭,朋友们都知道,我不曾有“过日子”的状态。艺术创作就是我的人生定位。我现在每年前5个月闭关,基本不出门,在家学习、看书、画画、弹古琴、创作,继续提升自己的修养,不进入社会,不参加社交活动。在闭关状态下,电话不接,手机很少打开。
尤其近几年,我能把握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命了,特别需要这样的闭关。我想把生命更多的时间用于艺术、文化,用于对人类文明问题的求索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