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吉他女神”之称的杨雪霏来沪献演,她不仅与小提琴家黄蒙拉跨界合作,还带来了由中国名曲改编的吉他作品。
杨雪霏近年来为何热衷于改编中国作品?在与世界知名音乐家合作的过程中,她又有哪些心得?记者对她进行了独家专访。
对中国文化有了更大的渴望
解放周末: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尝试将中国音乐作品改编成吉他曲的?
杨雪霏:从1999年就开始了,《彝族舞曲》是我改编的第一首中国曲子。后来又陆续改编了《渔舟唱晚》《梁祝》《流水》等不少经典作品。
解放周末:为什么一直坚持做这样的改编?
杨雪霏:我在国外生活了20年。在去了许多国家、了解了不同国家的文化、演绎了许多西方音乐作品后,我对中国文化有了更大的渴望,我非常想用吉他来演绎自己国家的音乐。
我很快就要出版一张中国音乐作品专辑,其中有从琵琶曲、柳琴曲、古筝曲改编的作品,也有与中国乐器的合奏。我希望这些作品是有分量、有深度的,不是简单地讨好听众,更不是弹着玩玩。
解放周末:您改编的不少中国曲子都不失原曲的韵味,同时又弹出了吉他的特点。改编的过程是怎样的?
杨雪霏:首先是要选择适合吉他演奏的曲子,比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无论它有多么伟大,我都不可能把它改编成吉他曲。改编的压力在于,听众一定会把它和原曲做比较,我既要保留原曲的精髓,不能让人觉得变味,又必须在演奏时有所加分,否则听众会觉得没必要听吉他简单地重复。
比如,《彩云追月》是大家都熟悉的曲子,我是在钢琴改编版的基础上改的。刚拿到钢琴谱的时候,我觉得挺复杂的,就先把能弹的弹下来,然后一句一句琢磨,再反复修改。《春江花月夜》也是我反复修改了多次的作品,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最难的是虚实结合
解放周末:通过改编,您对西方音乐与中国音乐的差异有哪些新的感悟?
杨雪霏:西方音乐讲究逻辑,我曾经改编过一些巴赫的作品,一看谱子就知道,他的音乐非常严谨。中国音乐的特点是旋律性很强,看简谱就会发现,主干音都一目了然,但里面还有许多装饰音和指法。看简谱不能死板地看,有些谱面上没写出来的东西,要靠自己去发挥。
中国音乐和绘画一样,都讲究留白、写意、虚实结合,而西方音乐相对来说都比较实在。在改编的过程中,如何表达出中国曲子的意蕴,弹出味道、弹出精神是最难的。比如改编古琴名曲《流水》时,我研究了许多古琴家的演奏,照着古琴谱弹下来是没问题,但真要把曲子的味道弹出来,就必须好好琢磨。
中国乐器有很多“玩法”,比如琵琶可以通过指法从一根弦横向拨到另一根弦,吉他就很难做到,我只能通过纵向的指法来实现这种效果。可一旦纵向的声音变化太多,就不像中国音乐了,要处理好这个矛盾,挺花心思的。
解放周末:看来,成功的改编离不开扎实的技术积累。
杨雪霏:同时还需要一些胆量。面对西方听众弹中国曲子,其实是很有挑战的。当我向听众介绍《梁祝》的故事或《春江花月夜》的历史时,他们都会露出欣喜的神色,但文化差异也导致他们未必能真正地理解我们的音乐。
比如有一次,我把《流水》弹给外国朋友听,他们觉得很美,但也坦言,听起来有种模糊的感觉,似乎不是每个音都很清楚。其实是因为我用了一些滑音来表现中国音乐的虚实相间。而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笔下的每个音颗粒性都很强,这让他们一时间难以理解中国音乐的虚实。
贵在亲切的诉说感
解放周末:吉他是全世界最流行的乐器之一,很多人都知道电吉他,但真正熟悉古典吉他的人并不多。古典吉他最独特之处在哪里?
杨雪霏:古典吉他最吸引人的气质,就在于它给人一种亲切感,有种诉说的感觉。我们弹奏的时候是抱着吉他弹的,很多中国弹拨乐器,比如琵琶也是抱着弹的;但是琵琶用的是假指甲,音色的穿透力比较强。吉他是用演奏者自己的指甲弹,声音更温柔,有一种私密的感觉。
解放周末:古琴也有这样的特点,最适合三五知己近距离聆听。
杨雪霏:这两种乐器确实有共通之处。古典吉他的音量比较小,它不属于乐队乐器,在过去是沙龙乐器,近距离弹奏时,特别容易打动人。
因为音量小,我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困扰。我最怕演出结束时被人问:你的琴是不是很老的琴?其实我用的琴在古典吉他里是音量比较大的,加上我的弹法,真是属于“超大音量”的,但有些听众可能不是很理解。
解放周末:但古典吉他依然可以在一些大场合演奏,吉他曲目中也有一些知名的乐队协奏曲。
杨雪霏:是的。去年7月,我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和法国的交响乐团合作了著名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在那样的场合,借助音响来扩音,也可以达到很好的演奏效果。
扩展艺术的无限可能
解放周末:您这些年来尝试了诸多跨界合作,和不同门类的艺术家合作,有哪些不同的感受?
杨雪霏:吉他有90%的曲目都是独奏曲,但我特别喜欢室内乐,而且我不愿意把自己局限在古典音乐的范畴里,我一直在扩展吉他演奏的可能性。
我和很多歌唱家以及流行歌手合作过,还与弦乐演奏家进行重奏,比如小提琴家黄蒙拉、大提琴家王健等。吉他在重奏中有时会扮演绿叶的角色,但我并不介意当“绿叶”,只要音乐有意思,我都会尝试。
和中国乐器合作的感受很不一样。2017年我和笛箫演奏家张维良合作举办过音乐会,受到很多演奏中国古曲的启发。去年,我还在上海和舞蹈家合作演绎了西班牙曲目。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尝试,今年我们还会在英国演出。我也和弦乐四重奏演过巴赫的协奏曲,这时候吉他就是主角,四重奏起到的是小型乐队的作用。
解放周末:在和不同乐器、不同艺术家的合作中,让人们看到了吉他的多面性,以及艺术的多种可能性。
杨雪霏:对,我觉得古典吉他其实还有许多有待发掘的特点。在新专辑的录制过程中,我演奏了作曲家谭盾为吉他创作的《七个愿望》,工作人员听了之后都说,没想到吉他还有那么多元的声音。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吉他从弱到强的区间比较小,但谭盾启发了我尝试用不同的方法把声音的动态以及不同的音色挖掘出来。
人物
7岁时,父亲给杨雪霏买了一把木吉他。她打开琴盒,轻轻拨了一下里面的“玩具”,真好听。
这一“玩”,竟玩出了名堂。10岁那年,杨雪霏在中国国际吉他艺术节中一鸣惊人,西班牙领事特别赠予她一把吉他。4年后,她赴西班牙马德里举办演奏会,著名古典吉他作曲家罗德里戈惊讶地说:“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个14岁中国女孩的演奏。”
考大学时,杨雪霏填报了中央音乐学院,那时全国没有一所高校设有古典吉他演奏专业。毕业时,她成为取得中国吉他学士学位的第一人。紧接着,她又以全额奖学金考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
杨雪霏的父母曾经担心,吉他真的能成为女儿的“饭碗”吗?毕竟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国内,古典吉他都属于小众乐器。
杨雪霏偏偏弹出了一片天地。她频频登上全球顶尖的音乐舞台,成为国际上最活跃的古典吉他演奏家之一,也是少有的与国际顶级唱片公司签约的古典吉他演奏家之一。
杨雪霏流畅、亲切的演奏风格,吸引了许多粉丝。流畅感对吉他演奏来说并非听起来那样简单,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要积累与沉淀。“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技巧是最重要的,但后来慢慢发现,艺术家最重要的才华在于对不同文化的吸收,以及对不同艺术的敏感性。”
杨雪霏有着北方女孩的爽朗,内心又十分细腻。她说,自己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她曾将自己的一张专辑命名为《心弦》,她想要带给听众的,始终是自己心里喜爱的音乐。
走遍世界各地,杨雪霏常常问自己到底想要追求什么样的艺术。“当听众告诉我,听我的音乐很感动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作为音乐家最大的荣幸,莫过于能够用音乐打动不同国家的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