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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要感谢施亚西教授和田建业先生,1990年代初,他们作为杜亚泉先生家属,首先把他的一些主要著作先编成《杜亚泉文存》。此外,我们一定不能忘记王元化先生,如果没有他的这篇15000字的长序《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杜亚泉先生的影响不会传播这么快,这么广泛。王元化先生在1990年代初有一场对中国当代思想的反思,这也是对他个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反思。他觉得20世纪中国有那么多历史教训,很重要的原因是太激进了,总是相信极力变革,强调反传统。他的反思在1992年时刚刚开始,当时读到杜亚泉先生的这些被埋没的著作,他真是大吃一惊,他说:我现在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他在半个多世纪以前都有非常成熟的思考了。所以他最后写成了《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这篇文章在《文汇报》用两个整版发表。当时大家脑子里还是激进的东西,而王元化先生肯定了杜亚泉的中西调和思想的积极意义,并反思了陈独秀的激进主义的负面影响。这在当时轰动全国,因为王元化先生在1980年代是思想解放运动的一面旗帜,他进行反思,当然很轰动。很多当时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大学者也开始关注杜亚泉,写了很多文章。两年以后,北京三联书店把这些文章集辑起来,出版了《一溪集》,当时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学界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后来美国、台湾地区、欧洲的学者中,有几位专门对杜亚泉作了研究,更多的学者把杜亚泉的思想作为重要的文献,引入到他们对中国的“五四”和中国现代思想的思考中。
今天回过头看,杜亚泉先生在世时是比较寂寞的。傅斯年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大将,他就讽刺杜亚泉是一个半新半旧的人物,认为他是被淘汰了的。实际上到了1920年代以后,杜亚泉已经被新文化运动的潮流边缘化。但是,一个真正有思想的人,历史是不会淹没他的。过了半个世纪,我们再来看这些思想,今天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大师,我把他的思想称为“另一种启蒙”。陈独秀和《新青年》是启蒙,而在中国思想史上,还有20世纪另一种“温和的启蒙”,不以反传统的方式,而是和传统加以调和,把现代和传统结合起来的启蒙,杜亚泉先生就是另一种启蒙的代表者。除他以外,还有“五四”时期的梁启超。
每隔10年,我们重新阅读杜亚泉先生留下的著作,都会有新发现。20年前王元化先生发表在《文汇报》的长序是反思激进;10年前,纪念杜亚泉先生诞辰130周年的时候,上海历史学会在上海开过一个学术研讨会,《文汇报》又发了一个整版的纪念文章,主要讨论“另一种启蒙”,讨论中西调和。最近这10年来,我也写了一些文章,也涉及到杜亚泉先生的研究。他是一个思想非常敏锐的人,对那个时代的很多重大问题,特别是文化政治问题都有非常敏锐的观察。那些过去我们忽略的思想,今天又陆续被重新发掘出来。此处我就讲两点。
民国初年共和政体失败,杜亚泉是最早进行反思的学者。他思考了共和政体失败背后的重要原因,他称之为“迷乱之人心”——一个世道不怕其他乱,只怕最后乱到人心,人心乱了是大乱。人心为什么乱?过去儒家奠定了中国一套共同的价值观,再乱,终有一天会大治,但是民国初年,儒家崩溃以后,新的一套价值又不能完全让大家接受,整个社会用今天的话说叫“缺乏核心价值”。杜亚泉在《新青年》之前,在《东方杂志》里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强调要重视精神文化的建设。
另外,我们过去都相信进化论,相信历史是进步的。杜亚泉先生在民国初年就思考过,进化论给中国带来的当然是进步,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负面的东西——过度相信竞争,相信以物质为中心。中国后来产生的一个大问题就是物质主义,大家都相信物质的力量,而不再相信精神的力量。杜亚泉先生很早就认识到,这会给中国未来带来很大的伤害。他有一段话,非常深刻,他说:“盖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魂,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残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者,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道德云者,竞争之假面具也,教育云者,竞争之练习场也;其为和平之竞争,则为拜金主义焉,其为激烈之竞争,则为杀人主义焉。”
这段话是100年前写的,他在100年前已经注意到无序竞争、过度竞争会产生什么结果。这就是经典,反复回味,又能读出新的意思。他的思想会反复启发后人,让我们看清未来可持续发展、科学发展的路。我们每隔10年要纪念他,不是为纪念而纪念,而是让杜亚泉先生的思想成为照耀未来的一盏明灯。
苏智良(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今天这个会议之前,我拜读了施亚西老师编的小册子《文化前辈杜亚泉》,很有收获。我个人接触到杜亚泉先生的思想是在30多年前在华东师大读书时。当时我的老师说,你们要做近现代研究,至少要去读10年以上《东方杂志》,所以我当时是通过《东方杂志》接触到了杜先生。当时还年轻,当时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也不一样,他很多思想还没有读出味道,这是一个最初印象。
首先,杜亚泉先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家,是一位思想家和学问家。他学贯中西,疏通文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尤其在植物学上有精深的造诣,文科方面涉及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语言学、哲学、教育学等等,另外还包括医学,他很早提出中西医的融合。他所涉猎的学问,恐怕是现在一所大学几十个系才能够涵盖的,真是一个天才。这样一位大师,我们过去对他的关注太少,特别是他的很多思想。我想,他在思想史上的意义和地位,会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而日益显现。当今我们要治理中国社会,要发展中国的现代化,恐怕少不了要从杜亚泉的思想中寻找启迪,寻找答案。
第二,杜亚泉之所以能够成为伟大的学问家和思想家,他的成才至少有这样三个原因。一个是绍兴地区的人文积淀,这块地方几千年来都非常重视文化,而且它地处海边,随着近代的开放,现代化的浪潮已经影响到这个地方,没有这种地域和家庭的背景,他后来也不可能成为大学问家。第二个是他本人的因素,他的聪慧和勤奋,他的爱国和开放的心态,是促使他成为一个大师级人物的很重要的因素。第三,我们也需要看到上海近代城市这样一个场域,在他到上海生活、工作的时期,上海成了中国的文化中心,成为中西荟萃的思想地,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面,杜亚泉先生能与很多思想家、学问家交流,获得大量信息,包括西方文化,这些使得他进一步升华。
第三,我想探讨一下他与商务印书馆的关系。直到今天,商务印书馆还是中国最重要的出版机构之一,在近代它更是鹤立鸡群。过去讲到商务,讲得比较多的是张元济先生,当然张元济先生半个世纪执管商务,确实是慧眼识珠,团结集聚了中国近代一大批学问家,促成了商务的一个高峰。那么张元济的知人善任,其中很重要的表现就是杜亚泉的加盟以及在商务服务的30年。
杜亚泉先生在商务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贡献:一个就是教科书,因为晚清近代学制的建立需要大量的教科书,在杜亚泉的执掌下出现了一大批自然科学的教科书;第二是很多理科的书籍,他执掌理化部,推出了数以百计的启蒙书籍,这对于中国近代科学的生长起了很重要的奠基作用;第三是主编《东方杂志》,而这本杂志被我们称为是近代最重要的综合类期刊,他亲自写了好多政论性的文章,我比较佩服的是他关于国际关系的论述,他对天下事情了如指掌,有很多精到的评述,上海书店出版社重印了《东方杂志》,并且在进行数字化,我相信学界以后对这本杂志会更加重视;第四,推介社会主义的学术;最后是倡导中西医的结合,民国时候,“废中医”的论调曾经甚嚣尘上,到了1990年代以后,一直到当下,还有一批所谓的知识分子在老调重谈,所以我们再去看看杜亚泉的论述,会有很多启示。
所以,杜亚泉对于商务印书馆之成长为中国最重要的一个出版机构,特别是推出思想史上的著名书籍,是有非常大的功劳的。综合以上三点,我感觉我们研究近现代史的学者,在弘扬杜亚泉思想方面做的还非常不够。今天的中国一方面是高速的增长,一方面又产生了大量社会问题,我们要去寻找解决方案,寻找思想武器的时候,杜亚泉的著作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库。
高力克(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在思想史上,有一些卓尔不群的思想家,他们与其身处时代格格不入,他们的思想属于未来。杜亚泉就是这样一位不合时宜的思想家。在激进思潮狂飙突进的“五四”时期,这位特立独行的思想者,因其温和理性的调和论思想与新文化运动相抵牾,被20世纪的激进主义浪潮所掩盖。但其深邃独到的思想智慧并没有被历史所湮没。1993年秋,杜亚泉诞辰120周年纪念会在浙江上虞举行,中国思想界得以重新认识这位杰出的民国思想家。
杜亚泉的黯然命运,是以百年中国的“革命世纪”为背景的。在革命时代,较之意识形态和激进思潮,那些深刻的思想往往是无力的。杜亚泉被再发现,则恰恰是革命世纪终结的世纪末。在历史转折中,杜之“调适的智慧”方显其深邃独到的思想价值。
杜亚泉是近代中国杰出的科学教育家和百科全书式的启蒙学者。前清秀才出身的杜氏,自学成才,博采自然、人文、社会诸学,自1904年起长期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理化部主任,编撰了大量国文和理化教科书及科学工具书,其中包括我国最早的植物学辞典和动物学辞典。1911年春,杜接手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主编,自此发表了大量时政与文化评论,为民初和“五四”时期重要的舆论家和思想家。1918年,他因批评新文化运动,而与新文化领袖陈独秀发生东西文化论战。1920年,杜因坚持独立思想与商务馆方意见不合,而辞《东方杂志》职,仍任编译所理化部主任,从事科学著作编撰,自此淡出思想界。
民国初年是一个社会文化激变的大转型时代,不仅政局的纷扰动荡,并且中西文化激荡。民国的“共和幻象”,导引了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孔教运动和反儒伦理革命的颉颃,表征着中西新旧深刻的文化冲突。杜亚泉的调和主义是对民初中西新旧冲突的思想回应。他的调和论,熔阴阳学说、中庸之道、自由主义、科学思想于一炉,将两力对抗之调和归为宇宙、社会、人生的基本法则。
在文化问题上,杜亚泉不赞成新文化派流行的进化论和西化主义之文化观,而持文化多元论观点,主张中西新旧之调和。杜认为,中西文化的差别为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发源于地中海的西方文明,是一种“动的文明”;而产生于东亚内陆的中国文明,则是一种“静的文明”。中西文化精神由此而有“和平”与“竞争”之别。中西文化之“静”与“动”,利弊互见,相辅相成。二者适可调剂补正。杜进而预言:“至于今日,两社会之交通,日益繁盛,两文明互相接近,故抱合调和,为势所必至。”他主张,文化建设应“输入新文明,调和旧文明”。他认为:“当前中国文化的困境,并非输入新文化之为患,而是不能调和旧文化之为患。故而中国文化建设之要务,在调和新旧,去其畛畦,祛其扞格,以陶铸现代中国新文化。”杜的中西静动文化观,与泰戈尔、罗素的东西文化论不谋而合。
面对“五四”时期中西文化冲突的意义危机,杜亚泉提出了文明统整说。他借用社会学的“分化”与“统整”概念,思考中国文化之统整问题。他认为,进化之规范,由分化与统整二者互相调剂而成。他在《迷乱之现代人心》中讲到:“现代思想,其发展而失其统一,就分化言,可谓之进步;就统整言,则为退步。中国古典思想最重统整,如周公之兼三王,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说。后世大儒亦大都绍述前闻,或吸收道佛精义而与儒术醇化。我国之所以致同文同伦之盛而为东洋文明之中心,盖由于此。”西洋思想为希腊思想与希伯来思想杂合而成。希腊思想本不统一,斯笃克派与伊壁鸠鲁派互相反对,其后为希伯来思想所压倒。文艺复兴以后,希伯来思想又被希腊思想破坏,而此等哲学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学思想所破坏。今日西方种种杂多之主义,皆为破坏以后之断片,而不能得其贯串联络之法,因而生出无数冲突。故西洋人于物质上虽获富强之成功,而其精神上却烦闷殊甚。“夫精神文明之优劣,不能以富强与否为标准,犹之人之心地,安乐与否,不能以贫富贵贱为衡。”在杜亚泉看来,屡被破坏而断片式西方文化不能救济中国文化之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