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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河滨》(油画)
乡愁本是文艺作品尤其是诗歌反复吟哦的一个主题。在现代性的背景下,乡愁复成为一个社会学甚至哲学可以探讨的问题。关于乡愁去留问题的哲学探讨,能够引发人们对现代流俗时间意识的反思,并检省这种意识支配下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模式。
时间是纵贯古今、常谈常新的哲学命题。从时间的视域中观照,现代流俗时间意识的泛滥,不同程度地消解了乡愁和它的载体——洋溢着故园温情的人、事、物;而留住乡愁和田园牧歌的意境,则需要实现时间意识的“返璞归真”。
当代德国哲人海德格尔对时间问题有着深刻的哲学思考。在《存在与时间》、《时间与存在》等著作和论文中,他区分了两类时间意识:本真时间意识与流俗时间意识。本真时间意识的特性是“逸出态”,即通常人们所谓的过去、现在、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都不是一个确定的点,它们以“出离自身”的动态方式相互勾连、相互渗透,从而构成一种类似日晕与月晕的晕圈结构。这种晕圈结构体现了一种“在场”关系:过去与将来相对于现在来说都不“在场”,但它们作为背景与趋向,又是现在得以构成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二者又是“在场”的,它们与现在一道构成了三维时间的统一结构。与此不同,流俗时间意识则将现在视为一个确定的点,并以现在为核心,把时间看成一个由前后相继的现在所形成的单向线性序列。人们习惯于以“现在时刻是几点几分”作为解读时间的方式,过去在这里表现为“现在不再”,将来则表现为“现在还不”。流俗时间意识遮蔽和消解了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以及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相互勾连、相互渗透的关系,“活在现在(当下)”成为流俗时间意识的标志性口号。
基于海德格尔的区分不难看出,乡愁正是所谓本真时间意识的产物。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我们先来看看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一诗:“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从表面上看,诗中所说的乡愁源自空间距离,如邮路的两端、江河的上中下游、海峡隔开的两岸等。但从深层看,却是本真时间意识催生了乡愁:“现在”之我沉浸在对“过去”(母亲的音容、新婚的缠绵、故园的风物)的回忆和思念,以及对“将来”(家书的收悉、亲人的重逢、故园的回归)的期盼和向往之中;正是过去、现在、将来这三维时间意识的相互勾连、相互缠绕,烘托出那份挥之不去的乡愁。
与此相对立的是,流俗时间意识让现在成为焦点,使人们过分关注当下的感受。在这种意识支配下,人们变得十分现实和急功近利,热衷于及时行乐,切切于抓住眼前的机会和利益,无暇也不愿过多回忆过去、向往未来。建基于对故园回忆与向往之上的乡愁,在这样的心态下自然成了奢侈品,只在人们放下现实的功利追求时偶然生成。流俗时间意识古今都有,今人尤甚。作为现代性表征的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等在一定意义上说都是“双刃剑”:工业化带来了物质和文化产品的繁荣,解决了人们的衣食之忧、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但也在客观上助长了耽于现实物欲和娱乐享受的意识与风气;信息化为人们带来了网络及手机等移动通讯工具,使资讯的获取变得空前便捷,但也浓缩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时间距离,使“即时性”、“零距离”成为一种时尚,让书信等延时送达的通讯手段几成绝响;而以“钢筋水泥森林”为模本的城镇化,则直接消解了城市和乡村在景观与风物上的差别,使凝聚在田园牧歌的记忆和期待之上的乡愁成了无根的浮萍。
“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190多年前黑格尔在柏林大学的这段演讲词,似乎仍可作为乡愁现实处境的写照。也许,只有当我们从对现实利益的驰骛中解脱出来,在对来时路的回望与珍惜、对重返故园的展望与筹划中,才能记得住乡愁,也才能留得住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