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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当代先锋诗人,思想随笔作家。1986年开始诗歌创作,现为《成都晚报》编辑。已出版有《诗歌笔记》《词锋片断》《鞋的风化史》《玄学兽》等20余部个人著作。
■蒋蓝
驴背一直是文人们悠然的回忆平台。相传张果老与鲁班打赌,后来输了,从此以后倒骑毛驴。“倒骑”的人生美学体现的玄机还在于,即使一个人输了,也可以采取一种另类、边缘、去中心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智力。事物在自己之后依次盛开,墙内开花墙外香,并暗含“后发而先至”的时间追溯功能。
杜甫名诗《饮中八仙歌》,对唐朝八位嗜酒如命的名人作了生动的描述:“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中眠”,这是写初唐贺知章(659—744),自号四明狂客,武则天证圣元年(695)进士,历任礼部侍郎、集贤殿学士和秘书监等官职。有这等身份的诗人,自然可以纵马,即便是醉得人事不省,马是照骑不误的。为何?马就是官员天然的代步工具。晚清画家吴友如据此绘制了8幅作品,自然是以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开头,我以为,这个酒仙的次序未必是偶然的。
尽管写有十几首咏马的古诗和律诗,杜甫却不大骑马,所谓“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反而成为了颠沛生涯的真实写照。一次他在夔州府参加过宴会后,借着酒劲跨上了马背,“骑马忽忆少年时”,青春在马背上颠簸,那时候的杜甫“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甚至“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鞍,引臂落鹙鸧。”但毕竟年龄不饶人,“走马踏花,快意山水,痛快诗酒,豪杰之风,英雄豪气。不虞一蹶终损伤”,骑在马上的杜甫没走多远就从马背摔了下来,这让诗圣得出了“人生快意多所辱”的深刻结论。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众多咏马佳作里只此一首是写“马上”,而且还是遥忆当年。
他在《放船》一诗里说:“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这固然解释了自己的年龄已不能纵马的原因,但也暗示了一种民间身份的困境。
在诗歌里反复咏叹骏马的李白,也是骑驴的主。《唐才子传》记载:李白云游四方,某日,他想去登临华山,便醉醺醺地骑着毛驴向华山赶去,经过华阴县的衙门口,他没有按规定从驴背上下来。县令大怒,派衙役把李白抓来,怒问:“你是什么人?竟敢这般无礼!”拿出笔墨纸张,让李白写供词。李白在供状上没有写自己的姓名,只写道:“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这番出自体制认可的功勋,足以证明骑驴者比那些骑马者强。所谓“食肉者鄙,未能远谋”,在此不妨改为“骑马者鄙,未能远谋”。宋代御府藏有《李白骑驴图》,在毛文歧《李太白骑驴处》、元好问《李白骑驴图》等诗里,明朝礼部尚书邵宝(1460—1527)的《太白像》一诗,将诗人之驴同时放大:“仙人骑驴如骑鲸,睥睨尘海思东瀛”,这不是美化驴子,而是驴因人贵。
《全唐诗》中共有2200多位诗人,诗人兼官员的不少,但更多的则是布衣。这些诗人生活贫寒,当然买不起高头大马。美国著名汉学家谢弗在《唐朝的外来文明》一书里,援引《新唐书》的资料指出,“在8世纪后期的几十年中,一匹回鹘马的普通价格为44匹绢,这对于唐朝来说是一笔令人触目惊心的支出”。
因此,结论很清楚,诗人买不起好马;但更关键还在于,马往往是宫阙中人的坐骑,嘚嘚的蹄声是体制身份的名片。从低处而言,驴比较皮实,容易伺候,不易生病;马就娇气了,饲料不好都不行。戏剧里,那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就是毛驴背上铺个被子,由老公牵着摇晃,成为了一曲经典的田园牧歌。驴子是民间化的坐骑,体现了一种悠然慢性之美,尽管它看上去缺乏飞荡扬厉的意象。
唐朝诗人固然写了很多纵马仗剑闯荡江湖的豪迈诗篇,在我看来,这多半是他们骑在毛驴背上雄视古今的结果。诗人踏上致仕之途或屡遭碰壁后,慢镜头一般在落寞中颠簸,脑壳却在拼命壮怀激烈,遥望已然渺远的怒马鲜衣岁月,甚至臆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不妨就叫“驴上沉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