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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著名名物专家,著有《脂麻通鉴》《终朝采蓝》《诗经名物新证》等书。
《雁衔芦》 郭睿 绘
■扬之水
雁是上古时候的狩猎对象,当然后世也是如此,不过猎取方式不同。《诗·郑风·女曰鸡鸣》说:“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诗之“弋凫与雁”,便是弋射,亦即远射高飞着的鸟。弋射用矰,用缴,还有角发角酋。矰是没有锋刃的平头的镞,考古发掘的先秦墓葬中出土不少,讲究的,上面还装饰花纹,成为很精美的用具。缴,《说文》称作“生丝缕”。弋便是缴射,即以生丝系矢而射。角发角酋,《说文》分作角发、角酋两条,皆云“弋射收缴具”。此物楚墓中也多见,今人常常依它的形状而称之为“绕线棒”。角发角酋发明之前,大约只是用石,《说文》称作“磻”,曰“以石箸弋,缴也”。弋射的时候,矰下系缴,缴下连角发角酋。弋射所以归在“艺”的门类,难度便在于对着飞鸟发矢,须掌握一个合适的角度和精确的提前量,于是鸟冲飞过来,和矰相撞的瞬间,连着角发角酋的缴就会牵动矰矢翻转下折,绕住飞鸟的脖颈,诗所谓“弋言加之”,便是“以弱弓微缴加诸凫雁之上”(《史记·楚世家》)。被缚的鸟或带矢而逃,缴的下边却还连着角发角酋,则可无虞。当然,这都是从猎者一面说来。然而被损害的一方,何况是如此美丽的生命又如此的无辜,却是如何防范呢,《淮南子·修务训》“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高诱注:“矰,矢。弋,缴。衔芦,所以令缴不得截其翼也。”矰缴猎雁的办法,后来渐渐不用,以至于矰缴也会写作“缯缴”,不过雁衔芦的传说却依然流行不衰。晋崔豹《古今注·鸟兽》曰“雁自河北渡江南,瘦瘠能高飞,不畏缯缴。江南沃饶,每至还河北,体肥不能高飞,恐为虞人所获,尝衔长芦可数寸,以防缯缴”。此说似乎颇解“雁情”,衔芦故事的情节也添加了曲折,于是它成为咏雁之作中常用的典故而继续流衍。如李白的一首《鸣雁行》:“胡雁鸣,辞燕山,昨发委羽朝度关。一一衔芦枝,南飞散落天地间,连行接翼往复还。客居烟波寄湘吴,凌霜触雪毛体枯,畏逢矰缴惊相呼。闻弦虚坠良可吁,君更弹射何为乎。”至后世为此诗作注,衔芦便又添了新说。清王琦注先引《淮南子》,再引崔豹《古今注》,更曰“一说代山高峻,鸟飞不越,惟有一缺门,雁往来向此缺中过,人号曰‘雁门’。山出鹰,雁过,鹰多捉而食之,雁欲过皆相待,两两相随,口中衔芦一枝,然后过缺中。鹰见芦,惧之,不敢捉”,是直可作小说读也。以上种种,在贾祖璋《鸟与文学》说雁一篇中皆称为“奇怪的传说”,“照现在推想起来,雁类自江南还河北达塞外,适当营巢育雏的时节,所以衔芦拾草,是事实上所可有的现象,不过绝不会用以避缯缴或助风力耳”。
长居城市,大自然中的雁,已经久违,衔芦而飞的雁,更是从来不曾亲见,惟图像中的鸿雁常会扑面而来。印象最深的是它换了角色的喜剧形象,——也就是在唐代,雁被编入衔瑞禽鸟的仙班,与鸾鸟、鹦鹉、仙鹤、鸳鸯一起飞舞于丝帛,盘旋于铜镜,又金盏、银盘,琵琶、阮,棋局、书案,乃至牙尺,钗簪。比如今藏日本正仓院的一面金银平脱背八角唐镜,镜钮为一小朵宝相花,四外放射一周缠枝卷草,由是组成一朵更大的宝相花。花外飞旋着口衔金色瑞草的四只仙鹤,仙鹤之间飞着金的鸳鸯和银的鸿雁,又金的蝴蝶与银的小鸟。外区四只顶着金花的凤凰,凤凰之间,散布金色的瑞草和银色的折枝花。
鸿雁之易妆,很可能是搭了另一个传说的顺风车。唐人曾有《吐绶鸟词》唱和之作四首,今尚存得刘禹锡一首,内有句云“鹤吐明珠蹔报恩,鹊衔金印空为瑞。春和秋霁野花开,翫景寻芳处处来。”“鹤吐明珠”与“鹤衔金印”,均用《搜神记》故事。后者见该书卷九,“东汉张颢为梁州牧,天新雨,有鸟如山鹊,飞翔入市,忽然坠地,人争取之,化为圆石,颢椎破之,得一金印,文曰‘忠孝侯印’。颢以上闻,藏之秘府”,“颢后官至太尉”。这一故事颇载于后世的各种类书,衔印示瑞的传说,自当讨人欢喜,吐绶鸟之“迎风吐绶盘花绦”,不必说也是符瑞意象。扩而展之,而至于凤凰、仙鹤、鹦鹉、鸳鸯,还有衔芦的鸿雁,而施用于不同材质的装饰。作为符瑞,它也被纳入唐代舆服制度,即“三品以上服绫,以鹘衔瑞草,雁衔绶带及双孔雀”。
然而雁非人,焉知人的悲与喜。倒是画家为鸿雁写真的芦雁图更接近它的“原生态”。明杨一清《画雁》:“江岸芦花秋簌簌,江头旅雁群相逐,啄者自啄宿者宿。昨夜南楼闻北风,天长水阔云濛濛。何当舟一叶,棹入芦花丛。”此幅未知出自何年何月何人之手,而今观郭子画雁,“江岸芦花”,正是风景旧曾谙。江头一双相逐之雁,将欲衔芦尚未衔芦耶,抑或原本与衔芦无干,——鸢飞鱼跃无非生意,不过是画家胸中眼里贴恋自然、拍合生命之节奏的一点逸气。“何当舟一叶,棹入芦花丛”,我非雁,却何妨与雁同饮秋风,同濯秋水,相与相得呼吸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