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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昌
隔着岁月风雨回望贾大山先生朴素的小说创作,唐人钱起的两句诗便久久地萦绕在我心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霾消雾散,曲终声远,袅袅清音回荡,悠悠余韵飞扬,一带青山,苍翠迷人……
一
贾大山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人民文学》杂志发表的《小果》 中,有这样一个生动的小小的细节:
小果低下头,又偷偷地笑了一下。“你笑什么?”“我笑你哩。”“我说得不对吗?”“一句话,用了多少‘我们’?”她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
——名叫小果的女孩,在一位名叫清明的男孩说到“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 我们要有新的道德,我们不做那种鸡肠小肚的人”之类的话儿时,提醒他的这句“用了多少‘我们’”,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那个时代的文学主旋律,正经历着从“我们”的同声合唱到“我”的独自行吟的激情变奏。贾大山不属于“我们”,只属于“我”。评论这位风格鲜明作家的作品,只能用“他”,而不能用“他们”。他属于个性清晰的文学上的“这一个”,而不是热闹红火的菜市场上的“那一群”。
贾大山最为引人注目时期的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给人的印象犹如他笔下的五颜六色的花市:“街上还很安静的时候,花市上就摆满了一片花草。紫竹、刺梅、石榴、绣球、倒挂金钟、四季海棠,真是花团锦簇、千丽百俏,半条街飘满了清淡的花香。”再后来,随着时代的嬗变、人心的斑驳,这文学“花市”上的景象渐渐地纷繁热闹了起来,连过去少见的虎刺、石蒜、鸢尾、曼陀罗、狼毒花,甚至视如忌讳的罂粟花等等,也都次第登场,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而无论这世道人心怎么变,贾大山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他坚持着自己的色彩,也坚持着自己的芬芳,别有一番苍古气象和潇洒风致。
二
小说家首先要会编故事。要有能力把芜杂的生活观察和体验,进行艺术上的提炼和整理,也就是所谓结构;同时还要有能力在表象的故事情节中,发掘出理性的思考和见识,也就是所谓立意。此两者,贾大山做得都很出色。
他擅长于通过对比的方法来完成结构,也擅长于通过议论的方式直接抒写情思,借以升华主题。他的小说开头往往都是平铺直叙,朴素简约地交待一下故事的时间、地点,渲染一下人物出场的气氛。可是他特别善于平地起波澜的结构技巧,尤其喜欢在结尾的地方用议论来留下许多弦外之音。
《莲池老人》在这方面的特点就非常突出。文章一开头,先是描写:“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最美丽的地方……”然后才别开生面地引出小说的主人公,随后借关于电视机的对话和“野物上了钟楼”等生活细节,细腻描写莲池老人的风貌和境界,最后以“心里挂碍多了,就把‘功夫’破了,工作就做不好了”的议论,来讽喻浮躁纷繁的红尘世象,整篇小说也到此戛然而止。这看似一个守楼老人的普通平淡的故事,却因了结尾的议论而包蕴了浓重的人生感悟,体现出一种执着真挚的生活姿态。作家在不疾不徐的故事框架之外,突然直接站到读者面前议论一番,同时也邀请读者一起走进故事情节里去思考和感叹。简洁的几笔素墨,如一粒石子,在读者的心湖荡出圈圈波动不息的涟漪,同时也拓展了小说的感情向度和情感深度。因为他的绵密的笔致,文中这类貌似突兀的议论,一点也不令人感觉突兀,反而在简约机智的叙述中传递出厚重丰盈的分量。不仅不觉得累赘,反而使小说的线索更清晰了。
另外,运用对比手法来塑造人物、表达好恶,也是贾大山惯用的一种结构方式,尤其一些早期作品,在运用对比方面达到了一个极致。有时候从结构全篇到人物塑造、细节描写,都通过对比的方式来完成。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取经》中贯穿全篇的王、李对比。
“头脑灵活”的王庄的王清智曾经创造了“掏沙改土”的经验,但上头风声一变,就开始自己批判自己。而李庄的李黑牛学习了王庄的经验后,却不信邪,不怕鬼,反而干出了成绩。整篇故事就是在两人性格、心理、行为、作风和工作方法的不同对比中结构成篇。看似手法简单,却层次分明,引人入胜。可以说,对比作为一种传统的小说结构手法,在今天某些作家看来可能又土气又笨拙,而在贾大山那里运用起来却如此得心应手,而且时时出彩。
三
短篇小说因为“短”的缘故,对细节和语言的要求非常高。贾大山在这方面极富创造力和表现力。他的小说语言有着丰沛的诗意和优美的意蕴,颇具弹性和张力。格调高古,齿颊生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美妙和奇幻。
老石虽然面目呆愚,却是个有心人。老倪要做官了,的确是他看出来的。今天下午,老倪理了发、刮了脸,刚刚走到他的摊子跟前,忽然过来几个人,笑哈哈地要请老倪看电影去。老石两眼从老花镜的框子上向外一瞅,一个是财税局的孙局长,一个是城关公社的白书记,另外两位他不认识。孙局长扶着老倪的左胳膊,白书记扶着老倪的右胳膊,另外两位挓挲着手,好像希望老倪再生两只胳膊似的。从前是这样子么?不是的……
寥寥数笔,随意勾勒,重在传神,不经意间活画出了老石、老倪、白书记、孙局长等等六人的性格特点,尤其是“另外两位挓挲着手,好像希望老倪再生两只胳膊似的”,简直是神来之笔,读来摇曳多姿,如在目前,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叙述性的语言尽管表面上很直白,但是组合到一起却有着很强大的审美气场。短短的尺幅空间里,很迅速地营造出一种密不透风的浓郁语感氛围,急速推进故事的发展脉络,同时还巧妙地制造出一种紧张悬念来吸引读者。
四
贾大山因小说《取经》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与他一同获奖的还有王蒙、刘心武、贾平凹等名作家,均领一时风骚。在《取经》之外,他还创作有《花市》、《村戏》、《梦庄记事》等一系列名作品,但是和王蒙、刘心武、贾平凹等人相比,贾大山的文运却似乎一直平淡寂寞,波澜不兴。
贾大山执著地游离于所谓文人圈子之外,用语言的材料,默默地建构起一个令人着迷的精神家园——梦庄。这座寄托了他的精血、魂灵和渴盼的村庄,“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静悄悄,静悄悄。静悄悄的田野、树木,静悄悄的街道、房屋,静悄悄的太阳、月亮。早晨,一两声长长的牛叫,晚上,几个卖豆腐的梆子声,是这里唯一的音乐。”在这份静悄悄的气氛里,贾大山并没有归于虚幻和绝望,没有逃避现实,更没有逃离矛盾,而是一直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冷看人情世态。戏谑中不失沉稳,透明中不失深邃,惆怅中不失激昂,古朴中不失新锐。
贾大山是一个充满批判精神的冷峻的作家。他的梦庄其实并不平静,这里有人性的激烈冲突,有世俗的复杂纠结,也有政治风暴的澎湃喧嚣。透过表面上平易近人的温暖文字,他的目光中更多一些审视、反思和警醒,其中关于善恶美丑的相互参照更是格外鲜明。即使是《花市》那样温暖动人的时令小品,他也坚持不吝笔墨地辛辣鞭挞一番买花送礼的小干部身上那份浓烈的俗气。
为什么孙犁先生说“大山的作品是一方净土”,因为贾大山澄明笃实的情愫和真诚热情的探寻,还因为贾大山在一副出世的表情之下,掩盖的是一颗入世的赤子之心。贾大山说:“咱们写小说,就是让人学好哩!”从“让人学好”这4个字,我们可以体味作家心中那份匡世济时的宏愿。无论是早期的《分歧》、《取经》、《三识宋默林》、《弯路》中的疑惑和审慎,还是后期有着浓郁佛道色彩的梦庄记事系列中的回忆和反讽,其内核都可以归于民族传统中那份尚信、求真、念仁、重爱、慕和的人文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