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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周作人
《民国斯文》 肖伊绯 著
胡适对《病榻梦痕录》一书推崇备至,奉为中国自传文学典范之作。《病榻梦痕录》是清代汪辉祖的自传,他20岁就开始幕僚生活(师爷)。这部自传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师爷”自传,笔触平实生动,揭秘了清代基层政治生活的实际操纵者“师爷”们的一段秘史。
这部自传,对了解师爷生活及中国清代社会实际状况皆有较高的文献价值,由于成书的年代并不算久远,也易得易见,胡适曾打算将其按新式标点断句校定,重新出版。
由此,他与周作人进行了学术交流,并为后世学者留下了重要书简,《民国斯文》一书记载了当时的细节,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学术研究与时代背景。
编者
胡适盛邀周作人
校勘《病榻梦痕录》之前,胡适心里有个疑问,即自己手头收藏的一些版本到底年代如何,质量究竟如何,彼此间内容的差异做怎样的取舍等,一系列专业问题还有待彻底证实。
于是,他想到了读书颇精、藏书颇丰的“启明兄”———周作人,就去信与其谈论起这部“师爷”自传的版本研究。信中写道:
启明兄:
《病榻梦痕录》,寒斋竟无一善本。早年所得,有同治元年本,今已被人取去。此时所存,只有一部光绪十二年山东局本,因为曾用红墨水点读,故不曾借与人。此外尚有一部大字旧刻,字体颇精,如病字、严字皆作古体,不从俗书,纸色颇旧,无序无跋,亦无“采余”,当年我颇疑心是嘉庆元年“夏月付梓人”之本。但卷首有像赞,中有“行年七十”之语,则已在嘉庆元年之后了。也许像赞是后加的。昨兄尊示,知尊处藏本甚富,我想借看你的道光六年本及咸丰元年本一校。请便中带到校中,不胜感谢。同治六年活字本,我也不曾见过。我很想把此书标点付印,作为一种古传记的整理本子。但今日少年人多不谙旧刑律,每苦不能句读此书。也许我可以把我的点读本补完,就用来付印。老兄若能许我写一序,我一定点完此书。
适之廿六·一·五夜
从信中来看,《病榻梦痕录》在胡适手中,原本至少有三个版本,即同治元年本、光绪十二年本,还有一本年代稍早,但尚不确定具体年月的本子。胡适对周作人提了两个请求,一是要借书,即借阅周藏道光六年与咸丰元年本;二是求序,将来校点出版此书时,要周作人来捧场支持。
那么,周作人如何回应胡适的盛邀呢?
胡、周二人之间的学术交谊
1937年1月11日,周作人写了一篇《女人的命运》,发表在2月16日的《宇宙风》杂志第35期上。4月18日又将这篇文章稍微作了修改,篇名易为《双节堂庸训》,后来收入他的个人文集《秉烛谈》。写这篇文章的缘起以及后来修改补记,都多少是因胡适这封信而起的,也可以从中看到胡、周二人之间的学术交谊。
按照周文中的说法,胡适这封信寄来时,他刚好逛了一趟旧书摊,而且恰巧淘得了一册《病榻梦痕录》的节钞本,以及该书作者的另一本著述《双节堂庸训》。为此他又约略忆述了他对这本书的阅读史及所过眼的版本,他写道:
天气很好却觉得冷的很,勉强把东西两路的书摊约略一看,并不见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是也不愿意打破纪录空手而回,便胡乱花了三四毛钱,买了三册破书回来了。其中一本是《钦定万年历》,从天启四年甲子起,共百四十八年,计七十四叶。这于我有什么用处呢?大约未必有,就只因为他是“殿板”而已。又二本是《双节堂庸训》六卷,《梦痕录节钞》一卷,都是汪龙庄的原著。我初见龙庄遗书时在庚子、辛丑之交,以后常常翻阅,其《病榻梦痕录》三卷最有兴趣,可以消闲。近来胡适之、瞿兑之诸先生都很推重这部《梦痕录》,说是难得的书,但据胡先生说他所藏的没有同治以前刻本,瞿先生著《汪辉祖传述》,卷首所模小像云据《龙庄遗书》,原刻亦不佳。寒斋藏书甚少,《梦痕录》虽想搜罗,却终未得到嘉庆中汪氏原刊本,今所有者只是道光六年桂林阳氏本,有像颇佳,又咸丰元年清河龚氏本,与《双节堂庸训》合刻,复次则同治元年盱眙吴氏即望三益斋本,合《学治臆说》等共为八种,此后《龙庄遗书》各刻本皆从此出,据吴序则《梦痕录》等又即从龚氏本出也。《梦痕录节钞》有同里何士祁序,无刻书年月,大抵是光绪中吧,书别无足取,不过也是一种别本,可以备《梦痕录》板本之数而已。
当然,周作人这次淘书经历,并没有什么特别“捡漏”的奇遇。三本书里,他也并不觉得那册《梦痕录节钞》有多特别,他认为“这回所买的书里我觉得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一册《双节堂庸训》”。从文章篇名及内容来看,都是在写这本书。不过后来他写了一段补记,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他对胡适这封信的某种回应。补记曰:
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
原来,胡适手中那册不能判定年代的《病榻梦痕录》,经周作人查证,其实就是最早的版本“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一来,胡适本人就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最早版本,也不必参阅周藏的另两个年代稍早、但不是最早的版本了。
但不知为什么,胡适最终也未能将这册书校点完并交付出版,周作人的序言自然也就不必再写了。
胡、周二人走了两条路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京大学撤离北平,周作人没有同行,成为四名“留平教授”之一。7月9日,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的胡适离开北平,随后被聘为国民政府“国防参政会”参议员。当年9月就去了美国,做非正式的外交工作。至此,胡、周二人天海两隔,通讯中断,再也没有机会,再也不可能有心情去畅谈关于《病榻梦痕录》的版本问题了。在二人日后的各式文字中,再也看不到这本书的踪迹了。
可胡适对《病榻梦痕录》的兴趣似乎依旧浓厚,持续终生。直到1953年,62岁的胡适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做了一次以“传记文学”为题的演讲,演讲中再次讲述这本书的种种好处。
演讲介绍了两部“中国最近一二百年来最有趣的传记”,即汪辉祖《病榻梦痕录》与罗思举《罗壮勇公年谱》。可以体会得到,胡适仍然对《病榻梦痕录》兴趣盎然,他仍然打趣说这部“自传”是“名符其实”的“做官教科书”,他仍旧推崇其史料价值,认为此书对了解当时的司法制度、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很有帮助。
书中药方终生铭记
这本书对胡适的重要性,可能远非仅限于学术方面,或许,就只是因为书中的一个药方,让胡适能够终生铭记。
原来,书中曾有一则著者汪辉祖中风病重后,以一剂神奇汤药治愈的记载。书中写到,汪氏中风后,曾“得良医张应椿专主补气,每剂黄芪四两,上党参三两,附子八钱,他称是,重逾一斤五六两,见者惊其胆。然服之两月余,食饮日加,右手渐能执笔”。据说,这个大剂量使用参、芪治疗中风的神奇药方,被称为“补中益气汤”。
而这个药方的主要配料、剂量与用法,都与1920年治愈胡适所患一种莫名“脚气病”的一个药方极其相似。治愈胡适的名医陆仲安,也正是以大剂量使用参、芪治愈疑难重病而闻名远近的。
陆仲安看到过《病榻梦痕录》否,我们尚不得而知;而一生推崇考据之学的胡适,在那场重症治愈之后的研读中,或许真的就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某种可以持续终生的兴趣。
可以想象得到,胡适就在当年的病榻之上,卧读着这一册《病榻梦痕录》。他为之惊异,也为之颇为审慎地开始考证中医“验方”史———就拿他自己的病历做实验,看看与这近二百年前的“师爷”之病历,是否有某种可以挖掘的“科学性”,这或许是胡适在“师爷”研究之余的,又一项未足与外人道的私密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