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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舰是清廷从德国伏尔铿船厂订造的7000吨级装甲舰,1885年编入北洋水师,长期担任北洋水师旗舰。
甲午海战中,该舰官兵在战斗中表现英勇顽强,与姊妹舰“镇远”号遥相呼应,在日舰队环攻之下艰苦应战,日舰队不得不率先撤离。
1895年2月5日凌晨,“定远”舰在威海卫遭日军鱼雷艇偷袭重伤搁浅。11日,管带刘步蟾自尽并部署水兵炸毁“定远”舰以免资敌。
关于北洋海军史的研究论著中,经常使用着一则史事,即1891年北洋舰队应邀访问日本,停泊在日本港口期间,旗舰“定远”被日本军官窥见主炮上晾晒着衣裤,由此日本海军得出了北洋海军外强中干、军纪松懈、不足畏惧的结论。中国的很多研究者也以此为据,认为北洋海军内部管理混乱、军事素养低下。
本文通过追寻“主炮晾衣”说法的由来,分析这一说法最初的内容以及可靠程度,认为“主炮晾衣”说法存在极大的不确实性,应该视作误传,不能作为信史运用。
“主炮晾衣”说的代表
唐德刚先生的《晚清七十年》一书,可以说是北洋海军“主炮晾衣”说的代表。书中称:
一八九一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请,李鸿章特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驶往东京湾正式报聘。一时军容之盛,国际侧目……那时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军司令伊东祐亨和东京湾防卫司令东乡平八郎,就显得灰溜溜了。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约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不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舰上的主炮是何等庄严神圣的武器,而中国水兵竟在炮上晾晒裤子,其藐视武装若此。东乡归语同僚,谓中国海军终不堪一击也。
只需稍稍辨识一下北洋海军“定远”级军舰的技术特征,就能发现此说法存在着很大的可疑性。
根据目前可以查到的“定远”舰的原始设计图进行测算,其305毫米口径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时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长度不足2米(“定远”级军舰装备的305毫米口径主炮属于旧式架退炮,平时为了方便保养,炮管大部分缩回炮罩内,装弹时再将火炮向外推出)。可以想见,攀爬到一个离地3米、长度不到2米,而直径接近0.5米(305毫米为主炮的炮膛内径,炮管外径则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晒衣服是何等艰难,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从高处摔落而危及生命的可怕事故。
纵观“定远”级军舰,无论是栏杆、天棚支柱均为可以用来晾晒衣服的方便设施,任由北洋舰队官兵军纪真的涣散、智力真的愚笨,似乎也尚不可能为了晒几件衣服而甘愿冒生命危险。
论者或谓“定远”级军舰上晒衣服的可能是其他火炮,然而“定远”级军舰剩余的大型火炮仅有分装在军舰首尾的两门150毫米口径副炮,炮位距离舰首舰尾的外缘极近,很难走到这两门火炮的炮管之旁。同时这两门火炮和主炮一样,平时炮管也是大部分收回在炮罩内,由于火炮较小,露出炮罩部分炮管的长度就更短,能晾晒的衣服数量区区可数。
东乡与刘步蟾并非同学
不仅在舰船技术知识上存在误区和疑点,唐德刚先生的“主炮晾衣”说从史实考证角度而言,也存在极大的问题。
先是重要当事人日本海军军官东乡平八郎的身份,文中冠之以“东京湾防卫司令”的头衔,然而遍翻日方档案,当时日本海军并没有这种职务设置,东乡平八郎当时的职务实际是日本第二海军区、吴镇守府的参谋长。
另一则错误是称“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赴英留学是作为福建船政第一届海军留学生被选派,同批共12名留学生,于1877年到达英国,其中刘步蟾等6人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留学,只是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磨炼实习而已。
而日本海军军官东乡平八郎的赴英留学,则是缘于日本明治政府在1870年与英国签订的为期三年的人才培养协议。东乡平八郎是1871年2月派往英国留学的12人之一,抵达英国后,也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而转入了商船学校学习。他与刘步蟾无论是留学的时间还是就学的场所,皆风马牛不相及。
“主炮晾衣”说的源头
目前所能认定的“主炮晾衣”之说在国内的最早来源,出自现代著名剧作家、诗人田汉在抗日战争期间发表的一篇海军史论文。
1940年,民国海军成立了一个叫“海军整建促进会”的组织,随之创办了《整建月刊》杂志,创刊号上登载了田汉撰写的《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一文,文中首度提出了“主炮晾衣”说。唐德刚显然是受了田汉《整建月刊》版“主炮晾衣”说的影响。
《整建月刊》版“主炮晾衣”说的内容是:
……当北洋舰队回航关西时“济远”舰略有损坏,于横次(须)贺军港入坞。当时任横次(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的东乡平八郎曾微服视察我“济远”一周,归来其建议“中国海军可以击灭”。……人家问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观察呢?他说:当他视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低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清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者军舰之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之时,可以窥见全军之纪律与士气……
一读之下便能发现,最初版本的“主炮晾衣”说所指的军舰并非是“定远”舰,而是“济远”舰。东乡平八郎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东京湾防卫司令”,而是“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原来,“定远”舰主炮晒衣服之说,竟然是对“主炮晾衣”说的原始版本错传所致!
联系到舰船技术和史料考订两方面所存在的问题,可以完全认定,《晚清七十年》版“主炮晾衣”说属于以讹传讹的伪说。
东乡不在横须贺港
田汉在《整建月刊》上发表的“主炮晾衣”说指出,发生主炮晾晒衣物事件的军舰是北洋海军的“济远”号。根据一些历史照片测量,“济远”舰的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约为1.5米左右,成人显然很容易摸到火炮炮管的上方。由此,虽然“济远”主炮也存在平时炮管露出炮罩外面的部分长度有限的情况,但却因为距离主甲板高度较低,具备了在炮管上晒衣服的可能,“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之事,也就比发生在离地3米的“定远”舰主炮上更具可信度了。
虽然从舰船技术角度而言大致具备了可能性,不过从史料考证角度看,田汉的说法同样存在很大问题。
首先仍然是东乡平八郎的身份,田汉称“济远”舰因伤进入横须贺港修理,东乡平八郎则被说成是“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由此在横须贺的“济远”被横须贺的镇守府参谋长东乡平八郎看到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东乡平八郎当时实际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而且并没有担任过横须贺镇守府的参谋长,位处濑户内海的吴港和东京湾畔的横须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混为一谈的。既然东乡平八郎当时并不在横须贺,又如何能看到在横须贺修理的“济远”舰呢?
“济远”舰没有访日
其次是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即“济远”舰是否参加了1891年北洋舰队的访日活动。
1891年,俄国王储尼古拉访问日本期间遇刺,为预防俄国报复,日本政府破天荒地主动邀请中国北洋舰队访问日本,言下之意就是对外造出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友好盟邦的印象,以使当时对日本恼怒不已的沙俄稍有忌惮。回应日方的邀请,中国于1891年6月间派出北洋舰队6艘军舰访日。北洋大臣李鸿章于1891年6月27日电寄海军衙门对此事作了报告:“日本屡请我兵船往巡修好,现派海军提督丁汝昌统‘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铁、快船,于五月二十日开赴日本之马关,由内海至东京……”引人注意的是,这份官方档案中的访日舰只清单里并没有“济远”舰!
1891年6月25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在行前给旅顺船坞也有一份相关的电报:“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同样在访日清单中也无“济远”舰,而是提到该舰的任务是“留防”,并要求抽时间前往旅顺船坞刮洗油漆船底。
1891年8月11日,访日归来的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致电旅顺船坞:“……弟初四由东回防,足之所至,一切尚称平善。离威四十余日,留防之船尚无一者入坞。前言东归之船可以接踵修饰,竟成虚望矣……”提到自己率舰队访日前,命令前往旅顺油修的两艘船一直没有前去入坞,侧面证明了留守的“济远”、“平远”等船始终留在威海,不存在中途前往日本的情况。
“济远”舰舰长方伯谦的自订年谱中,对于这一阶段他的活动也有所记录:“(光绪十七年)五月廿一日起,内子病,症似子痌。六月初十日,内子小产,后病愈。七月十三日,船到旅顺进坞。七月廿日,船回威。”即,丁汝昌率领6舰访日后不久,方伯谦的内子小产,直到丁汝昌回防威海后,“济远”舰才前往旅顺进坞油修,舰船活动的情况与丁汝昌电报中体现的信息一致。
东乡平八郎当时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而非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北洋海军的“济远”舰当时也根本不在横须贺,而是在威海担负留守任务,“济远”舰主炮上晾晒衣裤的故事从何而来呢?
“主炮晾衣”说的真正源头
田汉发表在《整建月刊》上的《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一文,引用的材料主要是日本作家小笠原长生编纂的各种关于日本海军军官东乡平八郎的书籍,在他的《聖將東鄉全傳》(日文书名)中发现了关于“主炮晾衣”的文字,田汉说的出处当来源于此。
1939年出版的《聖將東鄉全傳》,在其著述中居于重要地位,目前笔者能够见到的1950年再版第74页中,小笠原长生介绍完北洋舰队1891年访日的大致情况后,以附记的形式,记载东乡平八郎曾对小笠原长生说:
“平远”因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边看到一门炮上晒着衣物,很不整洁……(笔者粗译)
由上节讨论“济远”是否曾参加1891年访日的部分已经得知,当时与“济远”舰一起留守威海的还有另外一艘军舰,即刚刚由船政拨来北洋不久的“平远”舰,“平远”舰根本就未曾参加1891年的访日活动。而且,“平远”舰于1891年6月才刚刚到达北洋,此前福建船政实际只完成了舰体的建造,尚没有配妥武备。1891年6月25日,即北洋海军访日舰队出发的前一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尚在旅顺船坞安排为“平远”舰安装火炮的工程,“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兹先饬‘平远’赴旅,除油底外,其此次由津新领各炮,并祈惠饬连座一律安配妥帖……”
并没有参加访日活动,甚至连火炮都还没有安装完成的“平远”舰,竟然能够在日本被东乡平八郎看见火炮上晾晒了衣物,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可想而知。
或许是对这则“故事”不放心,《聖將東鄉全傳》译出英文版时,删除了“平远”火炮晒衣的故事。
通过对北洋海军军舰“主炮晾衣”这一细节问题的考辨,可以发现,这种影响极广的说法完全是出自一厢情愿的夸张编造,充满谬误,与史实相较,立刻原形毕现,不应当再作为信史采用。
(本文作者系中国海军史研究会会长、山东史学会甲午战争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