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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蒂冈的“拉斐尔房间”太多了,除签名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房间,如艾略多罗室、火灾室等等,其中壁画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雅典学派》,令人眼花缭乱,无法决出哪个比哪个更精彩。拉斐尔成为画圣,也主要是由后期那些更成熟的作品决定的。它们甚至令后人感到绝望:留给后人作出创新的余地太少了。二三百年后的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的众多大作令人惊叹的许多特质,诸如足可乱真的人物画法,丰富的表情和身份,画面上复杂多样与和谐统一、精致细腻与宏大气魄的完美平衡,早已由年轻的拉斐尔通通演练了一遍。
《拯救圣彼得》是在那许多宏大场面之中一张脑洞清奇的作品,却也被公认为更全面了解拉斐尔的首选之作,很少有观者不在它面前张口结舌,对拉斐尔“刮目相看”。天使在暗夜中走入牢房唤醒了原本昏昏欲睡的圣彼得,带他走出去,这个简单场景的魅力远远超越了那些有几十人狂奔的复杂组合场景。数一下这幅画中的几组光源和亮处,看看灰暗的阶梯和墙面上的一点反光,还有黑色栅栏背后的光辉、抱着盾牌沉睡的士兵……这是一张奇妙得令艺术史失语的作品,无法想象,如果拉斐尔多活二十年,还能画成什么样。
古典艺术研究者沃尔夫林曾总结,古典艺术和其后二百年中出色的巴洛克艺术(例如鲁本斯、伦勃朗)在绘画技巧上有些明显的区别,可以概括为线描相对于涂绘、平面相对于纵深、封闭相对于开放等等,沃尔夫林曾用了大量拉斐尔的作品作为说明范例,那的确是文艺复兴时期自始至终贯穿于大量作品中的特点。但是在分析拉斐尔本人作品的发展时,他明确承认,拉斐尔在早期较为偏重线描性,继承自他的老师佩鲁吉诺,但很快在吸收了达·芬奇的画法后,他渐渐地从线描转向了涂绘。也就是说,画面布局的团块之间的对比和节奏感,不再是由清晰的轮廓线所主宰,而是由形象表面的光影和色彩变化所主宰了。看《阿尔巴圣母》,孩子们肌肤之上的高光是怎样呼应着圣母胸前衣服的光泽,观者的视线自然会跟随这些光影和色彩的嬉戏,还有那些如山脉起伏的优雅衣褶,轮廓线条的功能则被大大淡化了。
不过在拉斐尔的部分后期作品中,各种显而易见的手法都难觅踪迹了。从《拯救圣彼得》这类,到他许多的人像作品,尤其是《巴尔德萨·卡斯蒂利奥内像》,这样一张“忧国忧民”的画像,乍一看以为是伦勃朗之作,尤其是衣服上的笔触。他便是前文中《廷臣论》的作者卡斯蒂利奥内。卡斯蒂利奥内不独关心政治,还提出了一个跨领域的审美理念——Sprezzatura(英文nonchalance,原意为漫不经心),表示一种看上去不像掩饰的“真正的掩饰”,是一种巧妙的自然流露,或者说自然的巧妙掩饰。表现在言谈上,它要求为人低调谦逊不可自夸,好名声要以行动来获得。但这个词也被他用来理解多种古典艺术,那些风格轻松却要练得手指抽筋的钢琴曲,需要多年苦练才能转出一个优雅圆圈的芭蕾,都必须努力掩饰所有刻意为之的痕迹。
才匆匆几年,天才的境界已跨过了两百年。这或许也是得益于赞助者本人的卓越品味,才能允许他这样轻轻松松地,将衣饰留在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吧。Sprezzatura,卡斯蒂利奥内以此形容拉斐尔的举重若轻,浑然天成,仿佛绘画过程毫不费力,没有刻意经营似的。从我们的文化去理解,正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达到这一“不治之治”的化境,却需长久的全力以赴。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