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问题是价值观问题,知识分子应该首先自觉
记者:能塌下心在大学跟着您搞研究的学生,应该都很幸福。
冯骥才:真正特别理想的、满意的学生,不会太多。在这个社会环境里,尤其是在理工科大学,学计算机、管理、经济的是强势,学历史、考古这些人文学科的是弱势,除非特别热爱,热爱到纯粹的地步。我记得有一次跟两位医生聊天,他们都是专家级的,他们特别佩服天津过去有位医学家朱宪彝先生,说朱先生故去时,把他成都道的洋房捐出来,把他所有的存款,所有的医疗档案,全捐了出来。他们说,这种人现在没有。我就想问,你们都是朱宪彝先生的弟子,也是大医生,为什么不是你们呢?后来我想,因为朱宪彝的时代不是市场的时代,市场的时代一切都跟功利裹在一起了,你就不会像圣徒一样对待你的专业,你这个人就不纯粹了。你也不可能到高峰。但为什么西方会有霍金那样的人,我们为什么没有?恐怕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问题还是价值观的问题。
记者:您认为大学教育最重要的是教会学生什么?
冯骥才:有一次管教育的政府机构的人问我,冯先生,大学怎么搞素质教育?我说,到了大学还需要搞素质教育吗?我们的教育最大的问题是工具式教育,把学生培养成为某一个学科的工具,而不是以人为本,不是为了成就一个人。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少数,那么没有大成就,就不幸福吗?什么是幸福,恐怕就是价值观的问题吧?我们教育一个人,不仅仅是为了把他教育成工具,为社会所用,我们还是要让一个人感受到生活中、生命中的幸福。
比如我们现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12个词,我觉得非常好,但是否人人都能够做到?怎么办呢?教育首先应该承担责任。比如诚信、敬业,这些如果小时候都没解决,大学怎么解决?大学要解决的是修养、视野。我老跟我的学生说,知识多少不是绝对的问题,我就老觉得自己很多方面的知识不够,比如古典文学,比如国学,我年轻时赶上“文革”,不可能学这些,后来又来不及学。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视野,你的视野有多宽,将来你在社会就会吸收多少东西。这个视野,一个是知识视野,一个是思想视野。
记者:在您刚才说的朱宪彝的那个时代,很多人也在追求财富,但朱宪彝却能够不去追求这些东西。为什么现在人做不到?
冯骥才:记得2010年左右,我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文章,叫《从经济社会到文明社会》,我说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和国家把以阶级斗争为中心改成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是因为我们搞阶级斗争吃了很大的亏,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提出一个词叫经济社会,这是很重要的,没有三中全会,我们国家的生产力就不可能得到极大解放,也不可能带来持续三四十年的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繁荣。但到了今天,恐怕有一个问题摆在国人面前,我在两会上好几次也讲到,我们总不能说在这几十年里牺牲了空气、土壤,牺牲了我们城市的很多历史性格,牺牲了很多文化遗产,换来那么多的钱,将来又被莫名其妙挥霍出去。我们必须要思考,我们未来的社会应该是要建设一个文明的社会。
有一次在两会时,欧阳夏丹问我,你的中国梦是什么,我说我的中国梦是文明,如果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到了一定高度,恐怕就是理想的社会,还有什么比享受文明更好呢?人人都讲秩序,有自律,有崇高的追求,有很好的品质,人和人之间有道德底线,这样的社会是多好的社会。
记者:其实这正是人文知识分子要思考,要做的事情。
冯骥才: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讲,“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我说这个观点特别好,我在文章里也写过,知识分子应该是首先自觉的,因为知识分子身处文化领域,对文化最敏感,会首先发现这个时代该做什么,把它提出来,经过决策者反复思辨,认为你的观点是对的,拿到国家的大政方略里去,那就成为了国家层面的文化自觉,各级管理者要执行,更重要的是唤醒民众的自觉,如果全民都有了文化自觉,恐怕是我们最理想的社会。如果人文知识分子没有自觉、自省、自律的话,在这个社会,他也一定要跟功利搅在一块儿,这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