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做文化遗产抢救,本可以写出更多作品
记者:在上世纪90年代您几乎放弃了小说写作,全身心投入到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上,有没有遗憾?
冯骥才:说句实话,如果我不做文化遗产抢救,我可以写出更多的东西,特别是长篇,我心里有好几部长篇,有的长篇我家里都有专门的材料,构思基本上想明白了,小说想明白了是不能都想完整的,得有一部分留给想象,只有这样写作过程中才有激情,有灵感,才能诱发你不断去创造。想明白的长篇有好几部,我到现在都觉得,这些对我还有魅力,但我已经没有体力写了,因为没有两年的时间,一部30万字的长篇拿不下来。尤其是现在文化遗产抢救没有结束,哪个村子有什么事,不断有人来找我,还得想办法去解决,不可能完全像职业作家一样,拿出时间去拼一个长篇。所以我羡慕贾平凹、迟子建他们,能躲起来,与世隔绝,两年后把一个长篇拿出来了。去年,全国文联和作协为我在天津大学做了一个“为未来记录历史”的研讨会,来了很多国内外的学者,在发言中我说过一句话,我说王蒙说他生命里有太多历史的政治和政治的历史,我说我和他这一点是一样的,但有一点不同,我反过来也干预了生活,干预了社会。我太主动地去干预,比如说我要解决这些文化遗产抢救的问题,大量的文化遗产保护的问题,我要跟太多的文化遗产当地的政府机构相关人员打交道。
记者:抢救古村落这么多年,一开始肯定是最困难的,后来有没有一个节点,工作做起来比较顺利了?
冯骥才:2011年9月在人民大会堂,中央文史馆60周年纪念,温总理主持,国务院安排我发言,我讲国家必须要紧急抢救古村落。我说汶川地震时,北川是大禹的故乡,北川城淹没在堰塞湖底下了,当时温总理很着急,我说中国何止一个北川,何止一个大禹的故乡,我们无数的故乡都有悠久的历史,但是,2000年中国有360万个古村落,到2010年还剩下270万个,这十年我们失去了90万个村落,相当于一天消失80到100个村落。我们一个农耕大国,我们的古村落就这么丢了。中国所有村落没有村落史,所以我们丢了什么村子,我们不知道,怎么对后代负责?中华民族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在毁掉我们的历史文化方面,我们也创了纪录。温总理听完这句话激动了,他说我们必须要保护好我们的古村落,不能让我们的后代连我们的家园也不知道。他和我有个对话,当时就有一篇稿子,《温家宝同冯骥才对话古村落保护》。等我从人民大会堂出来,上了汽车,打开iPad,已经有很多网站转载了。不到十天,温总理就让住建部的领导到我这来,听我的意见,古村落怎么保护。我说我就提一条,建立古村落保护名录。现在全国有4153个村子列入了名录。
后来李克强的《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在中南海,我也去了,提的还是国家在古村落保护方面必须有所作为。国家马上就支持了,很起作用。
记者:现在古村落还在减少吗?
冯骥才:仍然消失得很快。我有一次到河南,《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开封,我们把清明节作为节日保护。然后我们到山西晋中去看一个村落,怎么走呢,我说穿太行山吧,看看太行山里面的山村到底是什么状况,过去个别的看过,往里走没看过。山路难走,道路两边就是万丈深渊,走了两天,一走进去我吓了一跳,80%的村落全空了,都出去打工了,村子还有,带不走的农具都扔在那儿,大树洞里面土地爷的塑像还在里面,但是村子几乎全都空了。
记者:村里的老人还在吗?
冯骥才:个别的有。
记者:对这种村民主动选择让它消失的村落如何保护?
冯骥才:我们这儿的一个学者在做一个项目,在山西阳泉,山西与河北之间有一个村子,叫大汖村,还剩下11个人,每年递减,我们做这11个人的口述史,每年春节、中秋,还有当地信奉的一个信仰举行祭祖仪式时,散布在全国各地的人都回村,我们的学者也过去,做口述,把这个村子变化的过程拍摄下来。明年我们预备专门搞一个展览,讲中国村落在当代的问题。我们的村落五千年没有出现这种问题,到当代突然变化了,我们应该留住什么?
记者:您是不是全国所有的地方都跑遍了?
冯骥才:大部分吧,我的高原反应特别厉害,我去过两三次云南,每次都有高原反应。所以西藏去不了,我个儿太大,可能需要氧气太多吧。我第一次去云南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1979年,刚写小说,有了影响,中央慰问团到云南,让我去了,到了之后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憋得特别难受,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说活动活动就没事了。部队听说我会打篮球,打完一场球,舒服一点儿了,我就到部队的卫生所,医生一看说你怎么还打篮球?赶紧给我开药。后来我觉得没事,一个人跑到金平县,最前面的战场。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有高原反应。西藏没去特别遗憾,我就想去西藏西部,我是画画的嘛,那里的壁画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