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穿过樟子松繁茂的树冠,洒在半尺深的积雪上。成群的野生梅花鹿在树丛间奔跑、跳跃,呦呦鹿鸣不时在林中回荡……
看着眼前这一幕,72岁的王树清笑得满脸褶子。他举起因常年种树和野外工作变得皲裂粗糙的大手,指着一片片人工林骄傲地说:“这辈子,值了!”
这里是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拜泉县,是中国“三北”防护林建设工程东部战线的关键区域,也是全国平原地区第一个百万亩人工林县。
“没树,就像是没‘爹’的孩子”
50年前,拜泉县一片光秃。
没树挡不住风,下的种子隔天就被刮翻起来,种地要种两遍地,农民损失严重。
曾经抓把土都流油的北大荒景象在拜泉县是“传说”,黑土层从一米厚度降至二三十厘米,农民赖以生存的沃土被大风吹跑了。
新生乡兴安村丁家沟的50余户人家,曾因严重水土流失导致房倒屋塌,不得不离开家园另谋生路。
“当时,全县得有20000多条侵蚀沟,相当于一个中等乡镇的面积。用农村话讲那沟得有‘一房多深’,土地根本打不了粮食。”曾任拜泉县县委书记的王树清说,因为没树,拜泉县就像是没“爹”的孩子,吃了太多苦。
即便如此,当地人对种树这件事仍然不够重视。
“我17岁知道没树不行。”王树清说,他在担任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的时候,村里老支书张喜林就很重视种树,常让年轻人把树杈子砍下来,插在土里育苗。“老支书的态度影响了我。”
随着王树清走上领导岗位,他尝试带领更多人一起种树。但在那个以打粮多少论英雄的年代,他遇到了很大阻力。
要造林就要投入,要耽误时间,考核上也没要求,县委班子里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他。但王树清很犟,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干。
为摸清生态底数,王树清每天开完早会后,把麻花或馒头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到村里去,一待就是一整天。
为让群众看到政府的决心,王树清坚持“群众干多少干部就干多少”,跟大伙儿一起劳动。
为调动大家伙的积极性,王树清拒绝普遍号召,提出培养典型村,谁先种谁获益,充分发挥榜样力量。
1978年,我国启动“三北”防护林建设工程,打响防风固土造林战役。王树清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带领当地数十万干部群众为全县3600平方公里土地打上了网格,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种树!种树!种树!
王树清对种树始终保持着一种紧迫感。每天3时30分就起床,到现场蹲点抓质量,选什么树苗、树丛的稀密度、病虫害防治,只要跟林子有关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
“种树是良心活,有一段时间树没少种,但成活率不高,原因就是有人在糊弄。”王树清说,为了保质保量建生态,他自己练就了几个绝活:一是用手摸摸树就知道活了没有,“用手摸栽完的树苗,凉的就是活的,热的活不了。按这个方法来,一准没错。”
二是发明了“签插法”,把树苗用土培好后,拿签子在树根周围的土层扎进去四五个眼儿,这样水就能快速渗透进土里去,不流失。“交人交心、浇树浇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王树清一边示范一边说。
“谁对树不好我跟谁拼命”
“树是王树清他‘爹’”,这是拜泉县妇孺皆知的一句“名言”。
1999年,上升乡团结村一位村民去县里卖牛,半路上没牵住的牛进了林地。“当时护林员就要按照乡规民约罚款,这位村民说啥也不认可。结果护林员整了句,树就是王树清他‘爹’,你还敢让牛进林地?”王树清说,这句话从此流传开来。
今年79岁的张春林曾担任拜泉县农委主任,是王树清的好搭档,对他的事更是“门儿清”。
“1986年6月10日,全县开一个农业现场会,车队经过一片林子时,王树清就发现一条林带被砍得白花花的,当时就急了。他让所有人下车,说‘请向这些绿色生命默哀3分钟’。”张春林说,这个日子之所以能牢牢记住,就因为这个场景让他记忆深刻。
“不怕王树清看,就怕王树清站。”在当地人眼中,王树清爱树、护树是出了名的,谁种树都不能糊弄,他一准儿能发现问题,直接把树就给你拔起来重种。
1981年,拜泉镇镇郊村有一片返工林,刚种下的3600多棵树全都死了,这事让王树清急得险些一夜白了头。
为了查找问题,王树清在返工林旁待了一天。他发现当地人给大树浇水,一桶水浇了六七棵树,这就是症结啊!一桶水只能浇透一棵树,这么浇树还能活?
在王树清看来,种树不易、守绿更难,想把生态建设好,不光要有良心、有毅力,更要靠科学。
1979年,王树清到沈阳农业大学脱产半年学习农学,“我从那时得到了生态学的启蒙,知道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意识到要请专家和学者来现场指导,做生态农业规划。”
学成归来的王树清将专家指导和自身经验进行了综合,总结出了十子登科、三道防线、三种水库、五种节水灌溉模式、六种防风治沙模式等一系列生态建设科学方法。
站在丁家沟为保持水土而修建的梯田上,王树清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的“三道防线”理论。
“你从这山上往下看,第一道防线是在山顶上种树,然后在林地和耕地交界的地方挖开截流沟,这样就能把山上的水留住,带不走土和肥;第二道防线是在山坡上修梯田,让雨水就地渗透;第三道防线是把已经冲成的侵蚀沟都种上树,也是为了留住土和肥。”王树清自豪地说,通过这三道防线,从山上流到下游水库的就是清水了,山洪水变成大资源。
如今,丁家沟迁走的村民又搬了回来,王树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种树、守绿”
2007年,王树清从齐齐哈尔市副市长的位置上退休。本该颐养天年的他,却在退休后一刻没有停歇地回到拜泉县,当起了义务护林员,从种树人变成了守绿人。
“别看我当过这官那官,我最得意的还是现在这个义务护林员的头衔。”王树清一边翻着手机通讯录一边说,岁数大了,走不动了,但在下面的乡镇和村屯,发展了挺多“眼线”,哪儿的牛踩树了,哪儿的树被砍了,只要跟树有关的事都给我打电话。
2008年初,王树清照例去村屯转悠看树,“走到长久村,我就发现6棵杨树被盗伐了,再往前走,又发现28棵落叶松也没了。我这冷汗唰就下来了。”
王树清在村里闷头找了一上午没找着,中午回家扒拉一口饭,又出来找,傍晚时分才在村头一户人家院里找着被砍伐的树。
“你说大过节的,他找树找一整天。孩子们都等他过节吃团圆饭,我打几十个电话催,回来线衣都是凉的,人都冻透了。”王树清的爱人曲国平说,她当孩子面给老伴一顿训,这么折腾图啥?他就嘿嘿笑,也不吱声。
“你说我图啥,我就图个心安。树咱种了,就得管好,还得鼓动大伙儿一块儿管!”为让更多人了解拜泉生态建设的历史,向更多人传播绿色理念,王树清退休后干了件大事——自费修建生态文化博物馆。
王树清说,三层楼的展板,全是他跟着一起做的,吃、住、睡都在这个博物馆里。“你看,这些老照片是我一张张挑出来的,从一片荒芜到如今绿树成荫的照片都有,挑照片的时候就好像重新过了一遍人生。”
由于博物馆是自费筹建,外面还欠着“饥荒”的王树清没有多余的钱请讲解员,每年上百场的参观都由他亲自去讲。曲国平心疼老伴儿,便也学着讲解,帮他分担一些,让他能歇一歇。
生性耿直的王树清即便年岁已高,依旧没改“犟”脾气。现在他不仅守绿,还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野生梅花鹿身上。
“王老师对树认真,保护鹿也认真。冬天跟我们一起给梅花鹿送料,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中午也跟我们靠着棵大树一起一口饼干一口水。”国富林场副场长郭云龙说。
2011年,王树清配合公安机关侦破一起猎杀野生梅花鹿的案子,偷猎的人托人给他送去20万元,让他别盯着了。他急了:“我不要钱,我就要鹿”。最终,犯罪分子被绳之以法。
如今,王树清50年间带头种下的123万亩人工林正在向人类反馈大自然的赠予。
“看着没,这儿一群,那儿又来一群。”在仙洞山野生梅花鹿自然保护区,梅花鹿从最初的十几只繁育壮大为300多只;
全县森林覆盖率从上世纪60年代初的3.7%增长到现在的23.7%,山更绿了、水更清了;
粮食单产从不足百斤增长到如今的800斤,除了化肥、科技等的因素,种树带来的生态变化居功至伟;
拜泉县修建“村村通”公路、建设文化活动室,本应由村民自筹的部分没用个人掏一分钱,全部靠合法卖掉成熟人工林凑齐了费用……
王树清已年迈,他用一头白发换来了拜泉县的绿水青山;
王树清还年轻,他的精神永远生长在郁郁葱葱的青松林海之间……
(新华社哈尔滨1月27日电 新华社记者 王春雨 潘祺 齐泓鑫 王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