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莱4型当时由美国机车公司制造,4个汽缸能提供足够大的马力,让它在山区的长、大坡道上具备其他型号火车不具备的优势。詹天佑从美国进口了7辆马莱4型,专门用它来应付八达岭的坡度。在那个年代,“这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蒸汽机车”。
一段警告刻在马莱4型的车头上:“这种大火车头非常重大,只准在南口康庄一段之间来回驶行。因在南口以南及康庄以北所有的桥梁力量不足,都承受不住这种重大车头,要是擅行驶用必至压塌桥梁损坏车头,车辆,伤及生命,非常危险,切告切告。”
杨存信能把这段话完整地背下来。一张老照片上,身着制服的火车司机正倚在车头司机室的窗口,胳膊就支在这段话的正上方。
这种车的锅炉最粗,开起来也最辛苦。火车每次经过居庸关隧道时,烟筒顶端都会险险挨着隧道顶开过去。煤烟和废气灌进司机室里,里面的人只好用棉大衣捂住身体和脑袋。司机必须看着前方,只好用湿毛巾捂住口鼻。
在人字形的关沟段线路上下坡,也是个考验技术的事情。“火车司机们常说,如果这位大伡(对火车司机的尊称)能操纵机车上下京张铁路的关沟段,那么操纵全路线路便不在话下。”王嵬在一篇自述中写道。那个时候,火车司机待遇好薪水高,能穿“双排扣的呢子大氅”和“锃亮的皮鞋”,也“总能吃到白面”。
如今,马莱4型蒸汽机车都已经被解体,只留存在老照片、文字资料和老师傅们的讲述中。新的京张高铁建成之后,行驶在轨道上的,将是“复兴号”智能动车组。
这对列车分别名为“龙凤呈祥”和“瑞雪迎春”,车头呈流线型,分别模拟鹰隼和旗鱼。车上装有数千个传感器,随时监测列车情况。列车由我国自主研发的北斗卫星系统导航,能够时速350公里自动驾驶。列车内将采用暖色的设计,还会有专门为2022年冬奥会设计的滑雪板存放处。
在如今的年代,这也将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列车。
为什么“詹公天佑之象”不是“像”
2013年,京张铁路104岁,青龙桥站成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里渐渐成了一个观光的景点,有人专门从外地赶来,看詹天佑的铜像,看老站房,看印在了教科书上的“人”字形。老站房渐渐不再仅仅是一座老旧的火车站。而杨存信除了是这座老站的站长,还成了一位业余的解说员。
“我可能是中国所有火车站的站长里,在同一个站担任站长时间最长的了。”他说。通常情况下,火车站长每隔几年,就会被调动到其他站点。
杨存信说,这是“缘分”。
1981年,京张铁路72岁,杨存信刚开始在车站工作。那阵子,站台上没有卖小商品的推车。乘客们坐着绿皮火车从青龙桥经过,大多都自己带着茶缸子,或是用大罐头瓶子装水。他们包里揣着鸡蛋和咸菜,在挤满了人的车厢里,匆匆忙忙将就一口。杨存信猜测,这些人里有第一批进京的打工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寒暑假的时分,列车上出现了往返的大学生。
90年代改革开放,乘客的衣服有了更多颜色。老站房80多岁了,站台上卖起了方便面和矿泉水。有人走到老站房侧墙的牌匾下,拍照留念。
站房旁立着詹天佑的铜像,上面刻着的字是“詹公天佑之象”。越来越多的过路人会来问杨存信,这个“象”字是不是错别字。
杨存信也纳闷,他不知道去哪里打听。直到有一年,詹天佑的嫡孙詹同济来到青龙桥车站,杨存信赶忙去提出了这个疑问。
“你就说,这个‘象’字的意思是‘见象如见人’就行了。” 詹同济对他说。
杨存信总算能答得上这个问题了,但又有一件事儿难住了他。居庸关车站站长巡查铁路设备时,在路基旁边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些符号,由横横竖竖的短道子组成,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石碑被送到了杨存信这里,他在站南的山坡下也曾捡回来过一块一样的。很快,类似的石碑他捡回一院子,上面的符号相似又有些许不同。
杨存信想弄明白这是什么,他请教了铁道科学院的专家,终于查到石碑上面的符号叫“苏州码子”,起源于宋代,是苏州商人计数的符号。在阿拉伯数字还没普及的年月,詹天佑把这种传统的中国符号立在铁道旁,用来标示公里数。同时期外国人修建的铁路,则是用阿拉伯数字标示的。
杨存信在孙明经拍摄的民国老照片里,也看到了这些刻着苏州码子的石碑。照片里的石碑还好好立在铁轨旁边,“进一步为苏州码子当初的使用提供了证据”。
刻着苏州码子的石碑,以及替换下来的旧铁轨,被整整齐齐码放在了老站房和詹天佑铜像的中间。有游客来看,杨存信就向他们介绍:“这三根铁轨分别铸成于1898年的比利时、1905年的英国和1915年的美国田纳西……”
变化最大的或许是铁轨下的枕木。2014年,京张铁路全线进行了换枕施工,原有的木枕被抽出,换成新型混凝土制成的“水泥枕”。一同被替换下来的还有全套的轨枕配件,包括扣板、底座、轨撑等。
最后一段木枕线路是S2线南口至八达岭区段,这也是老京张铁路当中最陡的一段,长12公里,坡度平均超过30‰。随着38939根木质枕木被全部抽出更换,这条105岁的老铁路,彻底进入了水泥枕时代。
2018年4月10日上午9点,万里无云,八达岭山间仍然留有冬天的凛冽寒意。青龙桥车站站台上,杨存信笔直地站着。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左手贴着裤缝,右手抬到眉间,敬了个端正的礼。
他眼前是一列空调快速列车,编号K1596/5,往返于乌海西和昌平北,有15节车厢加两个车头,车头是传统的绿皮。这是这趟列车最后一次在青龙桥车站通过,它也是最后一趟通过这里的普速列车。
詹天佑留下的“人”字,被新詹天佑们改成了“大”字。
杨存信在这座深山小站里度过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他也想着要离开这儿,换个热闹点的地方。20岁的时候他在家待业,起初并不想接父亲的班。后来他还是穿上了那身制服,沿着父亲走过的路,走出了新的脚印。
他渐渐沉到了青龙桥和京张铁路的文化里去,沉到苏州码子的一横一竖里,沉到人字形的交汇里,沉到这里有着百年历史的一切痕迹中。
青龙桥老站和它的人字形铁路已109岁了,它不再承担常规的客运和货运任务。所有经停这一站的普快列车都已停运,只余京郊专线S2线每天来回。列车停靠时车门不开,不下客,只调换车头的方向。游客想要来这里参观,需要到不远处的八达岭站下车,徒步几公里,沿着山路走过来。
今年年初,赶在老京张线路上那几趟列车停运之前,有火车迷专门腾出了一周的时间,把那几趟车挨个乘坐了一遍。这次旅行被火车迷称为“抢救性转运”,在物流术语里,转运指的是运输方式的转换。
王嵬也是个火车迷,他的摄影作品《我的京张铁路》成为其他火车迷周游京张铁路的指南。为了完成这本书,王嵬查阅了包括《京张铁路工程纪略》在内的41本相关文献。
在王嵬看来,青龙桥车站是京张铁路上保存原貌最好的车站,各个年代都在这里留下印记,“使人更容易接近第一历史”。
离青龙桥车站不远处的山体中,新京张高铁的八达岭长城站正在建造。
“这座车站有4个‘最’,”许琪说,“最大埋深102米,是国内埋深最大的高速铁路地下车站;是国内主洞数量最多最复杂的暗挖洞群车站;是国内旅客进出站提升高度最大的高铁地下车站;是国内单拱跨度最大的暗挖铁路隧道,开挖跨度32.7米。”
通勤车开进正在修建长城站的隧道,左拐右拐,仿佛开在道路宽广的城市街道上。这座地下建筑的面积将达到3.98万平方米,已开挖21个洞室,最终的数量将是78个。建好之后,长城站将拥有上下3层空间,以及8条辅助应急通道。
“这里还使用了环形救援廊道设计,可以在紧急情况下,快速无死角救援。这样的设计在国内是首次采用。”许琪介绍。
修建过程中,精准爆破技术被用于减少震动,作业震动速度可以降到每秒1.6毫米,以保护山岭之上的长城和青龙桥老站。
“有些地方我们甚至是人工用风镐挖的。”许琪说。保护好长城是京张高铁建设中的重中之重,种种限制拖慢了工程的进度。这也成为新八达岭隧道工程中,施工人员所面对的难点之一。
新八达岭隧道很快就将从老站下方横穿而过,詹天佑留下的“人”字,被新詹天佑们,改成了“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