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选择辍学去广东打工。临近中考时,老师会苦口婆心地给学生打电话,劝他们回来参加中考。大卫回来拿了个初中毕业证,毕竟有些工厂招聘要求提高了。
真正进厂后,三炮才发现,靠打工通往自由,只是一个农村少年的幻梦。
天城五金厂、冲压机和杀马特
三炮的工作是给产品打包装。每天工作11个小时,除了上厕所,一刻不能离开工位。他有点后悔辍学,“打工比上学辛苦得多”。
更难耐的是无聊和压抑。人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人类的肢体是它们延长的终端。每天,三炮的手重复着同一套动作,每过一小会儿,他就困得不行,头几乎要砸到桌上。
他开始学抽烟解闷。只有利用上厕所的5分钟,抽上一支烟,他才感觉自己获得了片刻的逃离。
蓝城去了老爸打工的厂,后来老爸在佛山办了个小作坊——天城五金厂。蓝城带着从前的同班同学大表哥,投向了这个日后蒙上神奇光晕的地方。
但在现实中的天城五金厂,工作庸常得几乎让人忘了自身的存在。车间生产锁具,比农村的厨房大不了多少。大表哥是冲压机操作员,每天重复三个动作上千次——左手将材料放入模具,右手调整,最后脚踩用两根手指踏板,几吨重的冲床哗地压下来,一个金属制品初步成型。
因为工作太无趣,蓝城在车间摆了个音箱,放DJ舞曲,他将音量开到最大,一边操作机器,一边摇晃身体。
一天,意外险些发生——大表哥差点没从机器里取出左手,一个指甲砰地断成两半。
小马林也差点因走神出事。他在另一家工厂操作机器,将标志印在产品包装上。有一次他没把产品放上去,把自个的手搁上去了,幸好是个小型机器,否则几根手指已经没了。
几年后拍《叛逆少年》,三炮没怎么想就设计出了冲压机操作员酱爆出场的标志性动作——三根竖起的手指。在他对工厂的记忆中,断指相当普遍,身边有朋友缺了好几根指头。
“很多人以为是很high的感觉,很酷,其实在厂里待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想表达的是手指被机器压断了。仔细看镜头,酱爆拿手机是用三根手指去夹的。”在直播间,三炮不停对粉丝强调,“在厂里上班的朋友们一定要小心啊!”
在工厂的压抑氛围中,蓝城见到了很多“杀马特”。他们非常在意外表,“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最独特的”。这些年轻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西装,留着斜刘海和爆炸头,脚上是尖皮鞋,却做着“很脏很脏的工作”。
大家打招呼永远是同一句话:“你是哪个厂的?”比较工厂的大小、操作的机器、伙食有没有肉,成了这些打工青年虚荣心的膨化剂。
下了班,三炮认识了同乡的蓝城、小马林,一起玩摩托车,在水坝上翘头、飙车。
他们都自视“爱车如命”。摩托车是改装过的:卸了车头,这样玩翘头更轻便;加装了排气管,跑起来声音更响。塘红到佛山600公里,为了把摩托车从老家弄过来,他们冒雨骑了15个小时,期间还被警察逮住罚款。
镇上的杀马特们更浮夸,除了加装排气管,还在摩托车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连车轮的轴上都缠着。虽然车很拉风,但其实他们车技一般,三炮挺鄙视。《叛逆少年》中那辆缠满彩灯、贴着5块车牌、装着8根排气管的鬼火摩托车,就是为了嘲讽他们而设计的。
玩车久了,三炮开始渴望拍下和朋友玩车的日常。买一部拍视频效果不错的苹果手机,是他打工时最大的心愿。
刚来广东一年多时,他曾因买手机被骗过。那时他还是个木讷的“厂仔”,花300元在路边买了部“来路不明的苹果4S手机”。回宿舍后,他才发现手机开不了机。折腾了一周,他不肯放弃,将手机放在水里泡,用厂里的电容笔测试屏幕,用螺丝刀拧开后盖,直到他看到了一块黑乎乎的铁板,他才彻底醒悟——对方给他掉包成了模型机。
最终,即便厌倦了工厂,经常辞工的三炮入不敷出,他还是借钱买了部真正的苹果5S。他没想到,手机改变了他的命运。
从打工者到网红
最初玩快手的时候,三炮没想过靠它挣钱。
刚开始只是下班后拍拍炫车技的场景,他们在佛山拍了一年多,目睹着快手从gif时代升级到短视频时代。
随着粉丝增加,广告商找上门来。都是几十块钱的小广告,让他们在视频下面贴上微商的联系方式,有祛痘的、有卖面膜的,展示3天就可以删掉。蓝城接过15元一条的广告,小马林甚至接过10元一条的。
这几个年轻人逐渐意识到,在这个新崛起的流量平台上,粉丝就是钱。
拍多了摩托车,担心粉丝审美疲劳,他们开始尝试加入一些搞笑的故事情节。最初没什么创意,几乎每个视频结尾,三炮总被一脚踹下水坝。
每次从水里爬起来,三炮都会头疼发晕,但他觉得,只要剧情需要,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跳水的次数多了,他发现“涨粉很快”。
尽管拍段子挣的钱不多,难以维持生计,但这几个年轻人觉得比打工强多了。几乎每个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关键是自由”。
在天城五金厂只干了几个月,蓝城就待不下去了。老爸每个月只给他发300元工资,这位创业者还是老一辈人的观念——“反正等我老了,我的钱都是你的钱”。另一点也让蓝城极不适应,晚上出去和朋友玩,老爸经常管着他。
他逃一般地离开父母。过年时亲戚们问他:“以后准备干什么,不可能老是打工吧?”
“我想当明星。”蓝城说。他想唱歌,想上电视。
“神经病。”亲戚瞪他。他们所谈论的“不打工”,是去学一门技术,以后在厂里不用打杂,而是当师傅。
家人送蓝城去学做模具,他学了几个月不干了;他跑去炸鸡汉堡店当厨师,用小本子偷偷记下配方和机器型号,为以后自己开店做准备;汉堡店倒闭后,他去加油站当服务生,白天拍视频,晚上上班;专心拍段子前,他终于自己开了家网店,做DIY手机美容。
2015年年底,蓝城和三炮、小马林回到老家过年。喧闹的时刻过去,年轻人几乎都走了,塘红乡恢复了平日的空寂,他们却留了下来。
“在外面生活成本太高,要租房要吃饭,在家管吃管住。”三炮决定在家拍段子,才18岁的他已欠下好几万元。
这几个年轻人戴上假发,演老头、演女人、演杀马特,在村里跳泥潭、骑摩托,拿着手机到处拍来拍去,几乎没人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在小马林的爸妈眼里,他们就像疯子一样,既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整天依依妖妖的(广西方言,形容不正经)”。
他们开始在家拍段子时,表哥正在山上扛木头,一天挣108元;疼叔还在广东修车,晚上老板打电话随叫随到;阿蓝在工地上搬砖、开吊机,他觉得工地比流水线上有意思,无聊时至少还能玩玩泥巴。
三炮让他们也加入,可疼叔觉得三炮没干正经事儿——每天晚上不睡觉,成天捧着手机。
直到诧异地看着三炮一点点还清欠款,甚至手头变得宽裕,疼叔终于意识到,网络世界里或许藏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创作力变得惊人,每天能拍出六七个段子。几个人的想法一碰撞,一个点子就蹦出来了。
三炮的粉丝量快速涨到了100万,不过,之后的上升路又变得相当缓慢。
几乎所有主播都在拼命争夺有限的关注度。三炮目睹过各种噱头的炒作:刚开始流行约架,一言不合拍桌子,学社会大哥叫嚣“风里雨里,我在高速路口等你”。还有一段时间流行自虐,有人把头埋在沙坑里,有人鞭炮炸裤裆,还有些人“东吃西吃”,对着镜头面无表情地咬下老鼠的头,嚼碎,吞下。
在用户平均学历不超过高中、多半来自农村或三四线城市的快手平台上,人们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农村主播。许多段子手给自己打上标签“全村人的希望”,评论区经常出现“不嫌弃农村的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