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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不想在救治女儿之外花掉一分钱
9月22日,在医生的建议下,杨净茹转入北京的一家儿童医院进行治疗。救护车把他们一家三口从机场接到了医院。
医生告诉罗良贵,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并建议她在附近租半年期的房子,方便照料孩子。
他们发现,原来北京租房子这么贵,租一个月的价钱高过在老家租整年的。医院对面的小区,带小阳台的小单间每月要2700元。
医院门口随处可见家庭旅馆的广告。马宇平/摄
可是这间屋子很少见到它的租客。罗良贵每天回来为女儿煮饭, 医院有空余板凳可以拼到一起的时候,她和丈夫从不回来住。
一家三口的行李只有两个手提包。盆子、水壶都是病友们留下的。她不嫌弃,她们不想在救治女儿之外花掉一分钱。
10月30日下午,袁爱萍接到了罗良贵的电话。电话那头告诉她们,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让她们快来。
袁爱萍立刻开始安排家里的事务。老二今年6年级,31日需要为她去开毕业班家长会,交资料费等;读初二的老大住校,每周150元的生活费要帮他放好;她拜托楼下的邻居照顾好女儿,紧接着又骑上电瓶车去小儿子的学校为他请了3周的假。她想,晓峰和净茹做完骨髓移植还要休养一段时间,这学期的功课基本都要落下,5年级明年重读一遍算了。
在过去的四十几年里,袁爱萍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晓峰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重庆市区。订完机票,带着这个月还剩下的600元,她和小儿子出发了。
然而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顺利。10月31日,净茹突然消化道出血,她由普通病房转入重症室。罗良贵都不忍心通知出门给女儿买柚子的丈夫。
11月1日那天,两个母亲会合了,3个人的抗病队伍变成了5个人。从这天起,净茹开始禁水禁食。
重症室里每天1.5万元的花销很快让罗家筹来的钱见了底。半个月后,女儿消化道出血的状况好转,医生建议转入移植仓进行移植前预处理。但住进移植仓账户需有20万元的余额,这让罗良贵感到绝望,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女儿生病后,罗良贵几乎每天都在“找钱”。
在出租屋里,罗良贵打一圈电话给能想到的朋友和亲戚,钱没借到,她忍不住哭。
袁爱萍坐在一旁,叹着气,不吭声。她习惯地用右手摩挲着左手残损的手指。两年前,她在打工中失去了3根手指,现在还“总是冰凉,木的”。她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能给女儿的只有血。
“如果三根剩的一样长,就是7级工伤,能赔20多万元,我这样的只拿到了13万元的赔偿款。”袁爱萍指着略长的中指,有点恨恨地说。赔偿金一部分交了3个孩子在学校欠下的学费,剩下的被丈夫拿去还酒钱、赌债,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的窟窿。
女儿生病后,有人告诉罗良贵,去网上的筹款平台求助。她几乎天天发微信朋友圈。然而目标筹款依然渺茫。
袁爱萍也转发了信息,“愿大家帮帮忙,帮这个小女孩活下去”。她觉得“朋友圈里能捐的人都捐了”。她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孩子和她的关系。
在袁爱萍眼中,孩子大了,有些事情“瞒不住”。她索性告诉了3个孩子。来配型的老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显得很亲,他和妹妹约定,等做完移植,兄妹俩一起去趟天安门。
可现实是,杨净茹一天比一天虚弱,移植的日期比他们预想的延后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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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成功后,
给兄妹俩做几顿饭
来到北京的20余天,袁爱萍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医院的“外围”。
大部分时间,她和儿子待在出租屋里用手机看小说。除了中午,他们很少出门,因为医生嘱咐过,晓峰要保持良好的状态,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更不能感冒生病。
“小孩子生病都找父母,净茹也是,只要爸爸妈妈在那照顾,有时你拉她的手她都不让。”袁爱萍说。
袁爱萍表示都能理解,晓峰在一旁用重庆话跟妈妈说着“娘娘(重庆话中“阿姨”的意思)养了妹妹7年。”
她记得女儿主动和她讲过两次话,一次是孩子发微信语音,“袁妈妈,你会让哥哥来给我做配型吗?”第二次是在病房里,她说,“袁妈妈,我想吃披萨,你买回家(出租屋)等我吃。”
医生也不让她们在病房逗留太久,人多会增加患儿细菌感染的风险。
“袁妈妈”也经历着更尴尬的事。来北京的这段时间,她没了收入,每一分花销都要靠罗家负担。不能去医院照顾,暂时不能做移植,她觉得自己和儿子就像是“两个吃闲饭的”,每天都很不好意思。
罗良贵夫妇在净茹床前寸步不离。女儿禁食后,夫妇俩轮流用棉签浸润她的嘴唇,帮她翻身。因为治疗,孩子口腔溃烂,吐字变得不清晰。爸爸在旁边充当“翻译”,只有他能一字不差听懂女儿的话。
治疗的费用就像是无底洞,医生嘱咐他们要尽快筹款,诊断证明书上写着“建议尽早进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总体费用预计需80万~100万元”。
罗良贵抹着眼泪,亲人都劝她不要“执迷不悟”了,“10个朋友10个都说不要治了,带她回去。”“欠了这么多债,这辈子怎么还啊。”
罗良贵在这件事上非常固执,她甚至觉得丈夫比她还固执。她从没想过这是自己的养女,在她心里,女儿和儿子一般重。
她让朋友帮忙将净茹生病后的照片打印出来,她想把照片和身份证一起粘到一个纸板上,去人密集的地方,乞求捐款。
袁爱萍说,老四是幸运的,因为“养父母待净茹很好”“从来都很坚定,从没有说过放弃”。她在网上看到过很多小孩生病后,父母放弃治疗或抛弃孩子的事。
袁爱萍除了叹气也帮不上忙。她每天在出租屋准备好饭,餐桌上大家通常很沉默。
11月16日,净茹住进移植仓。
袁爱萍希望净茹能赶紧好起来。来北京近一个月,家里的两个孩子每天至少和她视频3次。她担心女儿在大雾天赶公交车的安全,也惦记儿子住校时能否照顾好自己。
但她只能先顾眼前。她说这个月没有做工,之前打工的店“关门了”,回去她需要重新找工作,生活费的事她来不及想。
她显得很乐观,说能打工的地方很多。“大不了再去电子厂做临时工。”在那里,她需要拿上身份证,每天6点半去排队,等待用工的人喊她的名字。她要在一条流水线上,一刻不停地打磨笔记本电脑的后盖。她每天要打磨至少1万件,可挣120元。
移植仓里陪护的母亲都剪了短发,最大程度减少细菌的沾染。罗良贵最懊悔的是女儿精神好的那天,自己忘了女儿的嘱咐“要带故事书来念给她听”,转天再带书来的时候,可女儿告诉她“妈妈我难受,不想听了。”
住进移植仓的孩子中,净茹的病情最严重。她的肺部也受到了感染,很难打起精神来。最近两天探视,罗良贵很少见到女儿睁开眼睛。
罗良贵仍每天在微信里转发求助的信息,她说一定会还钱的,这是自己这辈子做人的原则。
净茹因消化道出血禁水禁食,到现在,女儿仍一天都没吃过“袁妈妈”做的饭。
袁爱萍想着,等女儿骨髓移植成功后,给兄妹俩做几顿饭,然后带着儿子赶紧回重庆,继续平静的生活。
(应受访者要求,袁爱萍和晓峰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马宇平文并摄 来源:冰点周刊(bingdian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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