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和的家具图集
摄影/韩世容
画画郎舍弃画笔
西城达智桥胡同有一位名声在外的老木匠刘仁和,我闻着他的大名去寻访。进入胡同走上百米,看到一家小木工铺,门口摆放着崭新的马扎和一条陈旧的长板凳。刘仁和老师傅正和邻居说笑着,不停地做着手上的木工活。他拉我看长条板凳上刚做好的木箱,“你闻闻,这箱子有味道吗?一点味道都没有,榆木的!绝对生不了虫子!”
刘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和我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达智桥胡同,已经64年。刚开始他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小伙子,60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不就是普通老百姓过日子吗?”刘师傅对我说。
胡同里路过的人总被他身旁的小马扎和榆木箱子吸引,驻足观看,我们的聊天也总断断续续的。其间,他进了屋,拿出一本发黄的本子给我。
刘仁和从屋中拿出来的本子,是他自己画的家具图集,厚厚的一本长方形画册,里面记录着各种样式的家具,还标注着各个家具的制作尺寸和装饰图谱。
他回忆:“我小时候在菜市口小学上学,那时候我是全校画画的前两名。当时少年宫在每个学校选两个孩子去学习,其中就有我。”那时,他总去荣宝斋临摹,在那里看上几眼,画了草稿,回到家再默写成画作。他还参加了陶然亭美术短期训练班,经常画一些英雄人物,有时也画一些真人模特。但是在家人眼中,画画是不能养家糊口的。刘仁和听从家人安排,舍弃了画笔,随父亲学起了木工。
他说自己属于一般的木工,而他父亲则是顶尖的木工,父亲的技术是他技术的五倍,各式各样的家具没有父亲做不了的。起初,他跟着父亲学木工时,心中是抵触的,有不少怨气。可是,他慢慢地对木头产生了兴趣,喜欢看木头的纹理,直到现在看到小木块都不舍得扔。
怨气逐渐消散,16岁的刘仁和开始跟着父亲拉大锯,父亲教他做木工的技术、省力的窍门。而绘画的基础也在做高级木工活时起到了作用。就这样,刘仁和成了一位手巧的小木匠。
刘仁和并没有因为做木工赚到什么钱,基本都是给街坊邻居帮忙,胡同里的人家缺了什么,他便动手做了。从工厂退休后的刘仁和依旧喜欢木工活,能够一星期做出一个木床家具。就在我们聊天时,一位老大爷骑着电动车来找他做一个小茶几,老人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他要做的茶几尺寸。但是,马上要过年了,刘师傅的订单也已经满了,只好请他年后再来。
刘师傅看不上工厂生产出来的家具,“手工榫卯结构更结实,制作要更精准,做出来要符合比例,长了短了都不成。”前不久,国贸有一位意大利老板看中他的木工活,请他去做组合柜,他带了两个徒弟去,结果意大利老板还是给了他最多的工钱,刘仁和说:“我们三个人要给一样的钱啊。”对方回答:“不,给你的钱多,是因为你有好技术。”
房产证被撕了八瓣
太阳向西移动,街上行人不断,胡同里的小风开始吹着。我们从屋外转移到了屋内,我们谈到了他下乡之后回京的那段时光。
1978年,刘仁和从邢台回京,没有户口,也解决不了粮票,更要命的是,达智桥胡同的自家老房子被人撬锁占用了!没有地方住,手里拿着房产证却一无用处。刘仁和妻子回忆,为了要回房子吃了不少的苦,白天去房管所、人民信访、玻璃厂各个地方索要。而晚上没有地方睡,更没有钱住旅馆,只能睡厕所。他们还在虎坊桥澡堂里睡过,澡堂晚上9点结束营业,他们偷偷摸摸进去,早上5点再出来。也去过工厂的楼道,被几个工人架了出去。孩子连续几天着凉,一直腹泻。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给这两个老实人出主意,“你们晚上哪儿也不要去,就在你们家睡,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听了邻居的话,他们返回院子。那占了院子的人说:“我们在这里住,你们回来怎么住?你们出去!”刘仁和一家就坐在门口过道,用雨衣盖住孩子,再用一床小薄被子搭在身上过了一夜。
这一夜,孩子哭声不断,占了院子那户人家的孩子正值准备高考阶段,哭声吵得他不得安宁。翌日,那家人不得不去工厂反映情况,这一反映,工厂办公室倒为刘仁和一家做了主,将房子还给了刘仁和一家。
要回房子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刘仁和带着一个徒弟,在德胜门附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给人做家具的活。刚开始做活就得了感冒,随后一直发高烧。他强忍着走到了琉璃厂附近,找到了父亲当时的徒弟,那人带着去椿树医院打针吃药,依旧不管用。后来那人的儿子帮忙寻着了一位老中医,把完脉开了药,只吃很少的汤药,病就好了。
刘仁和当时身上没有多少钱,想着把身上的房产证、200块钱卖给帮忙的人。那人没要。刘仁和笑着说:“实际上如果他真的要了,今天你就不能在这儿和我聊天了。”过后,刘仁和挣了些钱,给了人家50元作为答谢。
刘仁和感慨,现在想想,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无论怎么样,该是自己的还会是自己的。他回忆,有一天他把房产证放在自己的背包里,去前门正阳楼饭馆吃饭,饭馆人特别多,就在买饭递钱的工夫,背包被人盗了。刘仁和发现后赶紧去了前门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警察说:“正好抓着一个小偷,可是搜查了小偷身上的赃物,没有你说的房产证啊。”刘仁和一听也就放弃了,因为在他当时想来,房产证只是一张一文不值的纸而已。
一年多后,刘仁和在北京市农科院做临时工。一天,跟他关系不错的保卫处处长通知他,有个房产证让他去认领。刘仁和一听,喜出望外,借了一辆破自行车就蹬去了西单失物招领处。警察说,一看是房产证,就千方百计找你了。原来,这张房产证同样被小偷认为是无用的,撕了八瓣,警察执著地给拼了起来。
卖菜开店勤致富
达智桥胡同在解放之前就是一条“买卖街”,听刘仁和说他们家的屋子在解放前是馒头铺。改革开放之后,更多的外地人在这条街上做生意,人群拥挤。我坐在屋里看向窗外,现在的达智桥胡同宁静异常,很难想象那时热闹非凡的场景。我问:“是什么机遇让你们开店做生意的呢?”
他和妻子跟我说,刚开始他们是卖菜,而卖菜是因为买菜。一天,刘仁和的妻子到区政府办事,傍晚时分看到一个卖菜的小孩。她顺口问:“小同志,这些黄瓜批发多少钱?”孩子答70块。她觉得可以,但是一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一分钱,便和小孩商量能不能先把黄瓜拉走,到家再把钱给送去。小孩一口答应没问题!她就把一筐黄瓜拉走了。
刘仁和夫妻二人一直不踏实,想着赶紧给人家送钱。第二天天微微亮,她便去菜户营三队找卖菜的小孩。菜户营街上四下无人,走着走着看到一个老头儿在门口抽烟。她就上前询问,话还没说完,那老头儿反问:“你是不是找那家卖菜的,给人送钱呢?”她回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老头儿说你快去吧,那孩子被家里人骂了一晚上呢。钱还了,那户人家看她这么讲信用,便说:“以后家里种的菜都可以来拿,去卖。”由此,刘仁和与妻子便开始了卖菜生涯。
“之后菜卖得不太好,菜户营那家人也没有地了,搬去了草桥住,渐渐地断了联系。那家人来找过我们,也没见着。我曾经还想通过倪萍的电视节目,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呢。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啊。你能帮我找找吗?以前住菜户营三队的尹(或:任)广义(音),之后搬去草桥了。要是能找到他们就太好了!”他妻子说。
我们不知不觉聊了一下午,而这一下午却谈论了他们的60年。我突然想到刚见到他们时,他们说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老百姓过日子呗,一天一天这样过来的。我看到太阳西移到落下,我也想到了时间,想到了我们一天一天的日子,想到他们60年的经历。我与他们告别,独自走在达智桥胡同,忽然,这些还是消散在谈笑间了。我向西边看去,日子,总是向前;日子,总在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