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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康在外写生
“城市化不是简单的人口聚集,也不是越快越好。城市发展过快会带来很多恶果,例如环境污染、土地扩张、城中村、城乡割裂、户籍问题、基础设施跟不上等等。说到底,城市化应当是人的转化,从农民变成市民,不光是生产方式的变化,更是思想意识、生活方式的变化。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齐康
齐康落款的时候,会在名字下面画一只小舟,一只在海上漂着的小舟。他说,这是他的一生。或许,只有出生在他那个年代的人,才明白这种感觉:既有与世浮沉的无奈,又有沧桑阅尽的淡然。
“我总感到孤独”
齐康原名齐毓康,祖籍浙江天台,1931年10月28日出生于南京的一个基督教家庭。齐家有兄弟姐妹6个,他是最小的,大姐、二姐都夭折了。在他的记忆中,大哥是受宠的,二哥是不被喜欢的,三姐是被溺爱的。他在三姐出生后的第二年来到这个世界,成了“多余的”。而他刚出生母亲就去乡下养病了,6岁之前,他们母子从未谋面。孩童时期的齐康很少感受到温暖,他敏感、孤僻,“我的童年现在回忆起来全是苦难,就算有快乐,也是零星的。”齐康的自传《建筑笔耕》,第一篇名为《爱哭的孩子》——
“有一年要拍合家欢,在庭院里我正和表姐争一个玻璃盒子,爸爸见到了,用皮鞋狠狠地踢了我,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在那张合家欢上,我站在当中,泪痕满面,手上还捏着那个玻璃盒子。”
70年后,齐康重新思考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说:“现在年纪大了,如果再不进行反省,就难以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
在自传的前言中,齐康写道——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和我的祖国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各种政治斗争曾让我身心疲惫。改革开放以来,我开始了在建筑事业上的努力奋斗,为国家、为人民做了一些工作,也得到了社会认可,这是很欣慰的。”
1937年,日军入侵南京。6岁的齐康跟着哥哥逃到老家天台避难。浙东山水的秀美与人民的苦难,给了幼时的他最强烈的刺激,这种感受也一直影响着他的审美和建筑创作。他最喜欢的画是米勒的《拾穗者》和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两幅作品都同时表现出劳动人民的苦难与宗教般肃穆深远的美感。在他后来的创作中,“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南京雨花台革命烈士纪念馆”无疑秉承着这种美学品格。
齐康在天台农村上完了小学。很难想象,这位科学院院士的小学数学只考到46分。当他兴冲冲地把成绩告诉大哥时,大哥把他狠揍了一顿,他才知道60分算及格。这个阶段对齐康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爱上了画画——
“一次画了张基督布道的临摹画,姨妈们看了都说好,我的兴致就更大,也更努力。在五年级上学期的图画比赛中,我得了第一,这是童年里最高兴的一天。画画成为我身心中最愉快的一件事,有时它能替代我的苦恼和孤寂。”
1942年,齐康跟二哥坐在一个轿子里开始了回宁的旅途。到达上海码头时,日本军人用皮鞭抽打着旅客,催促他们下船。人群中发出痛苦的呼叫,两个10岁出头的孩子更是惊恐万分,他们在皮鞭的“啪——啪——”声中,哭喊着“爸爸,爸爸!”齐康回忆起这一幕,说那是“亡国奴的地狱”。
回到南京,齐康住在金陵中学。由于身体不好,他在家自学了两年。父亲会教他一些古文,父亲的朋友还会指点他绘画,金陵中学的音乐老师教他钢琴。“自学的初中,我看了大量的书。回首少年时期,书是我最宝贵的,我开始不再感到孤独。同样,我仍是执着地喜欢画,他表现了这个世界,也反映了这个世界。有一幅画让我迷恋,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海边沉思,那优美的姿态,那浩瀚的海洋,画出一个未知的世界,也画出了人类的沉思。”
研究土木工程的父亲见他钟爱绘画,就教他用比例尺。齐康立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家里的每个房间、楼上楼下都测了个遍。很快,他看懂了父亲画的图,也知道了建筑图中的平面。对于建筑最初的热爱,由此生发。
齐康认为这两年对他影响颇深,让他学会了自主学习,也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艺术修养。而少年时的孤独,让齐康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与空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与自觉。
金陵中学当时被日本人改名叫同伦中学。1945年8月15日,所有驻地日本军人都站在操场上举行投降仪式,齐康见证了这一大事件。然而,赶走了日本人,南京被汪伪政权接管,还是不太平。后来,汪精卫死在日本被运回南京埋葬,他亲眼看到炮车拖着棺材到梅花山下葬。再后来,国民党又将墓地全部炸毁。几年后的一天,参加地下党活动的二哥偷偷跑回家里,轻声地跟他说:“4月,南京就要解放了。”那一年,齐康18岁,他还不知道“解放”意味着什么。
战争的起灭,政权的更迭,历史一幕幕的兴衰,就这样在一个少年眼前搬演。如果说18岁前,齐康对世界是个“旁观者”,那么这之后,他是个热情的“参与者”。
“找到自己的位子”
1949年,18岁的齐康面临三种选择:一是上军政大学直接参加革命,跟二哥走一条路;二是学医,像姐姐、姐夫一样;三是学建筑,继承父业。他偏爱建筑,加之当时考南京大学建筑系不用考他厌恶的化学,所以选择了第三条路。
齐康以第7名的成绩考取了南京大学建筑系。当时的南大建筑系有杨廷宝、刘敦桢、童寯、张镛森、刘光华等11位当代建筑史上的杰出人物任教。学生只有3届,大三是潘谷西等3人、大二6人、大一8人(录取时15人),师生总共20多人。齐康说,他们班是非常幸运的,得到诸位大师手把手地指点。当时他们3届学生在一个教室里学习,老师指派高年级坐前面、低年级坐后面,这样低年级的学生走到座位时能看到高年级的作业。
大一的时候做测绘练习,测绘完成之后,杨廷宝要求学生在门柱内画一个1.6米~1.7米高的人。他告诉学生,显示门口的大小是以人为尺度的,这是建筑审美中的“以人为本”。至今,齐康仍以这种理念教育着学生。即使现代建筑的结构、空间跨度、材料色泽变了,但本体的精神依然存在。他坚持只有在人与建筑环境的比较中,才能获得整体的认知。
齐康在大三时第一次见到杨廷宝发脾气。他们班一个同学认为渲染太麻烦,干脆把背景涂黑。杨廷宝检查作业时大发雷霆:“你们这个班太不中用了,太不按规矩做作业,真没希望!”这个批评引起了全班的震动,大家一致表态要认真画好最后的“大建筑构图练习”。每个人都憋足了一股劲儿,好让老先生转变对他们的看法。为了画好这幅图,他们集体旷课,不去上微积分和物理。
当时,他们的学习环境不理想,学制也由4年缩短为3年。南京大学建筑系是全国第一个由中国人办的建筑系,在49级这个共8个人的班级中,诞生出齐康、钟训正、戴复东3位院士,6位教授、博导。
对要求进步的青年学子来说,那三年中最重要的考验是抗美援朝。全班都报名参军,齐康的母亲赶来学校跟杨廷宝说:“齐康年纪小,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不宜参军。”这件事成为全班的笑柄。后来,国家号召给前线战士捐物资,母亲特意买了一双袜子让他去捐,齐康觉得没有自己脚上的厚,就当即脱下自己的捐了出去。
20岁出头的齐康,就是这样赤诚、憨厚。
1952年7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他毕业留校担任助教。白天他做党的工作,晚上和假期他就拼命地画图、备课。他认为只有业务上做到最好,才是合格的党员。而每次遇到“上山下乡”“下工地”之类的苦活儿,党委总是一致表决让齐康带队。对此,他从无怨言。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文革”中他成了最先被打倒的人。
就在一夜之间,贴出了40多张大字报,“打倒齐康”四个字铺满了校园。系里用作教学的石膏像成了“封资修”,统统被砸碎。齐康编的书也成了“反动教材”。“文革”期间,他被批斗、作为陪斗100多次,被抄家7次,被造反派打到耳膜穿孔,至今仍有听力障碍。
说到这些,齐康抓起稀疏的白发说:“头发就是那个时候被揪坏的”。那年,齐康30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在南京大学中大院扫了整整3年的厕所。让他寒心的是,往日的朋友成了陌路。他自问:“人为什么要这样?这真是人的本性?还是环境所迫?”
我问:“您恨他们吗?”
“不恨。”齐康回答得很爽快,他痛心的是“文革”十年,“我们失落的不仅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还是一个人们正常的思维发展过程,一切都在人为的错误中进行。”
时隔50年,齐康这样描述他所经历的——
“运动一来,总是人人自危,人就像飘在漩涡中的落叶,让你搞不清怎么回事,常常是一会儿漂浮在水面,一会儿又被水卷下去,有的就这样看不见了,消失在另一世界。这让我想起一个儿童游戏,‘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唱着笑着围着一个人的凳子,当老师说停,大家就去抢那个空座位,总有一个找不到的,于是就让他站在哪儿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很多时候,你必须很紧张地对待这个世界,生怕找不到自己的位子。”
在对于世界与人的认知和描摹上,齐康像个文学家。
在中国近现代建筑发展史上,齐康处于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位置。他的老师是中国现代建筑的开创者——刘敦桢、童寯、杨廷宝,与梁思成被喻为中国的“建筑四杰”,齐康直接受教于其中三位。所以,他除了要当好一名优秀的建筑师之外,还要思考学科的建设问题,如何继承传统、开拓创新。
从1952年留校算起,齐康在东南大学建筑系(前身南京大学、南京工学院)已经工作了61年。这期间有很多旁人看来很不错的调动机会,但齐康始终没有离开四牌楼2号——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在他的生命轨迹中,建筑系不是一个驿站,却是整个征程。齐康在成就了学科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新时期开始之后,城市建设进入到一个飞速发展阶段。齐康的建筑作品,特别是他的纪念性建筑,以其强烈的人文品格获得学界与社会的极高评价。在20世纪80年代优秀建筑创作十大作品中,他设计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1983年-1985年)和“福建武夷山庄”(1982年-1983年)分获第2、3名。1993年,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97年,他又当选为法国建筑科学院外籍院士;2000年,他以最高票数获得首届“梁思成建筑奖”。
如此之多的殊荣并没有让齐康自满,更没有令他停止思考。在“梁思成奖”颁奖那天,齐康的获奖感言与众不同,他直指中国城市建设的三大弊病。“我的发言是即兴的,但内容是我经过长时间思考的,必须在那种场合说出来引起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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