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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鲁迅直接对话
——郜元宝教授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郜元宝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著有 《鲁迅六讲》、《鲁迅精读》、《郜元宝讲鲁迅》、《遗珠偶拾——中国现代文学史札记》、《汉语别史——现代中国的语言体验》、《小批判集》等。曾获“冯牧文学奖”、“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和“中国优秀批评家奖”等荣誉。
很多年前,流行过一个说法,说我们的中学生“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我觉得,鲁迅的难于走进,恐怕和中国人读书的方式有关。
中国古代人读圣贤书和经典,总免不了要读后面的各家注释。一本《诗经》,几千年来的各家分析,是不得了的量,四书五经都是这样。因为有庞大的研究鲁迅的队伍,所以光是研究鲁迅的成果就汗牛充栋。于是,我们很多人不能集中心思直接去读鲁迅,而且我们好像也没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凭自己的力量就可以直接和鲁迅先生对话。鲁迅先生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的德国思想家尼采曾经说过:“没有赤裸裸的真实,真实都是被解释过的”。我们倒也可以模仿他的话来说:“没有赤裸裸的鲁迅先生,鲁迅先生都是被反复解释过的。”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正是被反复解释过的鲁迅。于是,麻烦就来了。
我在大学里念的是中文,从本科、硕士、博士一直读中文系。但是,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第一次系统研读鲁迅是在1999年。那时候我已经博士毕业3年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从小就听到关于鲁迅的各种谈论,也接触到鲁迅在中学、大学教科书、参考书上的各种著作,又听到大量别人的关于鲁迅的研究、引用,觉得在这样的空气中,鲁迅先生也不过如此,甚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反感、抗拒心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全面地读。1999年的时候,我有机会在韩国教书,有大量时间。那边正好有一部《鲁迅全集》,我一看下去就丢不下了。因为,我发现了另外的一个鲁迅。从此以后,我就和鲁迅难舍难分了。
希望大家今天听了我的讲座之后,把我的话忘记,也把你看过的、听过的关于鲁迅的评论忘记,就直接投入到《鲁迅全集》,投入到鲁迅各种版本的著作中去。我相信,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向你展开。
读鲁迅如何炼字
当我们去欣赏文学作品、读鲁迅的作品时,千万不要绕过语言文字。要去看所谓语言文字背后的微言大义
有一种说法很流行,说鲁迅的著作思想固然深刻,但是语言形式不理想,文白夹杂、佶屈聱牙,而且是属于白话文还没有定型的阶段。言下之意就是不成熟。所以很多人就会觉得很疑惑,读了鲁迅的书,我们的语言文字会不会变得很怪,变得不够通顺,变得不够与时俱进?但我的体会恰恰相反,鲁迅的书不仅不佶屈聱牙,而且相当通顺。
鲁迅说他自己写文章、写小说,都是所谓一挥而就。但事实上,一挥而就之后,他还不断修改,一定要读起来朗朗上口才罢休。曾在鲁迅家借住过的一位浙江籍女士就曾回忆说,到了晚上,经常会听见鲁迅的房间里面有人在高声讲话。她以为鲁迅家来了客人,结果一看,鲁迅一个人在朗读自己刚刚写好的文章,不是自己欣赏、不是臭美,而是看能不能读得起来。鲁迅说,半通不通的东西他都不要,只有自己懂的、别人不懂的词语他也不要。有些时候实在不行,白话文没法表达的,他就加一点方言和文言,务求通顺。
中国很多作家用字是不那么准确的,但鲁迅是少有的例外。我们很多研究者的感受都是鲁迅先生用字很巧妙。我看过鲁迅的手稿,发现他不仅在草稿上修改,当他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以后,当他准备编单行本 (如《且介亭杂文集》、《二心集》、《三闲集》等)时,他还在修改,而且改的还不是思想、不是句子,而是标点符号和个别字句,密密麻麻的。所以,鲁迅先生在语言的锤炼上是花了大工夫的。
我并不认为文学作品的语言可以用我们今天一般所说的规范来规范它。中规中矩的、主谓宾定补状都全的,那种语言不是好的语言,而是很呆板的语言。真正好的语言是活的,可以相互照应、可以省略、可以加强、可以弱化、可以强化。所以,在鲁迅的作品中,我们应该能够欣赏他的语言,而不是怀疑鲁迅语言不过关。
鲁迅的话,我当然不用举那些朗朗上口的——“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当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多么朗朗上口,而且对仗得很。在五四时期,我们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做“恶劣的欧化”。鲁迅的大弟子胡风就是这样。他的语言让人读起来很难过。鲁迅的著作中也有很多很长的欧化的句子,但他的欧化让人读起来很舒服。
比如,他有一篇文章,是骂一个年轻的学者,后来成了他的好学生,也成了我们中国现代很有名的语言学家,叫做魏建功。这个故事起因很简单。鲁迅有一个好朋友,是俄国诗人爱罗先珂。他是一个瞎子。当时北京大学学生请他去看他们演的话剧,这个爱罗先珂人很热心,就写了一篇文章,请周作人翻译后,发表在北大的学刊上。魏建功当时还是一个学生。他不满意,说这个瞎子不会看戏,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不敢盲从》。这个不敢盲从本来是个成语,但是魏建功在“盲”上面做文章:你是个瞎子,怎么知道我们演得不好呢?鲁迅看了以后勃然大怒,认为这个是人身攻击,是我们新青年不该犯的错。于是,鲁迅就写了一篇文章,叫《因魏建功君<不敢盲从>而说的几句话》。前面他交代了事由,最后他说:“临末,我单为了魏君的这篇文章……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 ”“少年”前面加了一个很长的定语,但多么准确啊,而且这个定语中间有起承转合的语气的变化,让你读起来不觉得累赘。
又如,鲁迅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些人说这个题目为什么那么怪啊?但这里面其实很简单,是七个字、七个字组成的,就像中国的七言诗——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不是很清楚吗?所以,我有的时候开玩笑说,考验一个人有没有学问,你就看他记手机号码怎么记。有些人记手机号码的方法很奇怪,两个字两个字记,三个字三个字记。他报给你听的时候,你就很难过。其实,如果你三个字、四个字地记,就很容易了。因为在我们中国的语言中,七言、三言、四言已经固定成了一种形式,念起来很自然。
总而言之,当我们去欣赏文学作品、读鲁迅作品时,千万不要绕过语言文字。要去看所谓语言文字背后的微言大义。如果你把语言文字这一关跳过去,那微言大义就没有附着之物了。你就感受不到它是怎么表现出来的、怎么思考的。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