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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从没离开这条街
“香椿树街”是我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地理标签,我从来没离开过它,从这条街上我时常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我期望这条街能够延展,能够流动,因为流水不腐。有人担心这条香椿树街会显得狭窄短促,我从未担心过。我描绘勾勒的这条街,最终不是某个南方地域的版图,而是生活的气象,更是人与世界的集体线条。我固守香椿树街,因为我相信,只要努力,可以把整个世界整个人类搬到这条街上来,而我要做的,就是让没有喧哗权利的语言,齐心协力顺流而下,把读者送到这条街上来。
好多年前,我熟悉的一个特别腼腆的街坊男孩,令人意外地卷入了一起轰动街头的青少年轮奸案,据说还是主犯。男孩的父母一直声称儿子无辜,为此跑断了腿,说破了嘴,试图让当事的女孩推翻口供,未有结果。那个腼腆男孩多年后从狱中出来,混得不错,性格依然很腼腆,人到中年之后,我遇见过他,有机会刺探当年的案底,追问他的罪与罚是否真实公平,却始终没有那份勇气。
好在有小说。我把他写进了《黄雀记》。
小说里有自由。自由给小说带来万能的勇气,也带来了最尖锐的目光,它可以帮助我们刺探各种人生最沉重的谜底。不过,读者对文字始终是警惕的,充满拷问意识的,当你要模糊“所有格”的时候,他们也许恰好要厘清,那是谁的生活,谁的社会,谁的思想?读者与作家面对一个共同的世界,他们有权利要求作家眼光独到深刻,看见这世界皮肤下面内脏深处的问题,他们在沉默中等待作家的诊断书。而一个理性的作家心里总是很清楚,他不一定比普通人更高明,他只是掌握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技巧。
《黄雀记》里横亘着香椿树街式的伦理道德,人们生活于其中,有真切的温暖与宽恕,有真实的自私与冷酷,有痛楚陪伴的麻木,有形形色色的遗忘与搜寻的方法。当然,隐喻与象征在小说里总是无处不在。《黄雀记》里的人物面对过去的姿态,放大了看,也是几亿人面对过去的姿态。
展望未来是容易的,展望的结果大多化作浪漫的诗篇。而面对过去,最为艰难痛苦的,是自我清算,这无关仇恨与复仇,自我便是自我的敌人。不过,在控告之后,至少还应该反省,至少还有忏悔。反省与忏悔的姿态很美好,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面对过去的姿态。这个姿态,可以让一个民族安静地剖析自己的灵魂。这个姿态,还有可能带来一个奇迹,让我们最真切地眺望到未来,甚至与未来提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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