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高在南京的家中
决定孤身前往北京成为一个“老北漂”时,王步高61岁。
那时,他在东南大学已经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教授,主持着两门国家精品课程,著有数十本专著和教材,还是南京十大藏书家之一。对这位半生坎坷,到不惑之年才将妻女接到身边生活的老人而言,这更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
但他还是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到清华大学开设最基础的关于诗词和语文的选修课。“国文是一切课程的基础,它的水平制约其他一切课程最终的水平。”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说。
邀请王步高教授来任教前,清华大学李树勤教授在心里嘀咕,这个岁数,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家住秦淮河边,亲人朋友都在南京,“是我可能就不会去”。 李树勤也找过别的老师开基础选修课,“都是千方百计找借口拒绝。潜意识里觉得体现不出水平,宁可自己发文章,写作品。但王老师答应得非常痛快。”
在清华大学,王步高授课量高达每年288课时。有一年女儿重病做手术他都没回家看一眼。“在清华,做到他这个程度的屈指可数,一线教师96个学时就是满工作量了。”李树勤说。
最初的聘书只有一个学期,王步高在清华一口气教了8年,直到2016年12月被查出罹患癌症才回南京。今年5月,病榻上的王步高还和前来探病的清华大学校领导说,自己想下学期回学校继续开课。后来在医院检查情况不理想,他听完趴在窗口很久,一句话都不说。
11月1日中午,王步高去世的消息传来,学生纷纷转发他生前的自述文章。清华大学和东南大学均在学校官网首页放上王步高的照片,感谢他为学校带来的诗词风韵。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王步高在东南大学开设的“大学语文”课就已经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党委书记李涛说,后来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大学语文教育改革,王步高就是倡议者之一。
在长文《试论当代国文教育的历史责任》中,王步高尝试回答钱学森之问,“国文教育拖了中国高等教育的后腿”,这也是他坚持在大学里开语文课的初衷。他认为,呼唤大师,呼唤提高高等教育质量,都离不开国文教育水平的提高。
王步高刚到东南大学时,中文系是社会科学系文史教研室的一部分,只有三四名教师。东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何平副教授还记得,时任校长在一次活动中回答称学校并无中文系,在座中文系教师愕然,备受刺激。
为了让被边缘化的中文系在这所当时以工科著称的大学立足,王步高牵头设计课程体系、培养大纲,引进教师,为了申请硕士点他常常冒着酷暑挤公交。系里没有打印机,他和何平就整天待在打印店里,直到关门。
诗文几乎占据了王步高全部的时间,他的生活空间被压缩到很小。在清华大学教书时,他最远就是到2公里外的圆明园散步。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清华园西南角的一间小屋子里批阅作业,准备课件,到了饭点,到楼下的教工食堂喝碗粥。有时工作忙,他就买两根玉米,中午啃一根,晚上啃一根。
他的选修课被学生形容是“我们这代清华学生的浪漫记忆”。那时,来自文理工科的学生齐聚一堂,在晚课上读诗诵词,稽古勘误。
李树勤说,王步高刚到清华时,学生不重视人文素养。南开大学的顾沛教授在全国各地开数学文化讲座,场场爆满,唯独在清华只迎来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王步高在一段自述中说,自己也曾做过噩梦,200余人的教室学生几乎跑光,只剩下六七人。
王步高上课从不点名,课件只用繁体字,说话是带有浓重扬中口音的普通话,“我说的才是标准的中国话,你们那是北京方言,我的更有来头。”他的课常常拖堂数十分钟,台下仍然坐满学生。他认识学生的方式大多是在课上问,“×××是哪位,今天在吗?”这意味着学生上次的作业写得不错。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王莹经历过没有王步高的校园,“那时学校也有诗社,但大家都是乱写,连格律都不通,也没正经办过活动。”王步高到清华开课后,组织学生成立了清莲诗社,“他不仅教我们基本的规则,还让我们领略到诗词的美。”
诗社的成员大多上过王步高的课。逢年过节,王步高都会叫学生到家中聚会,行飞花令,吟诗作对。后来流行玩狼人杀,他就坐在一旁专注地看。
2016年12月,王步高主编的《清华学生诗词选》出版,收录了他到清华任教以来,选修过《诗词格律与写作》课程241名学生的600余首作品,其中近200人为理工科学生。
原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诗人梁东认为,“这些作品甚至令人‘震撼’‘自愧不如’”。王步高鼓励学生将街道、电脑等现代社会的物象写入诗中,“写得不像古人不见得不好,现在哪有什么残灯和纸窗”。
他读了一辈子诗,反对诗词无用的说法,“读书人就是要‘为往圣继绝学’,继承中华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