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些老画家都关在上海博物馆。管文教的工宣队就向文汇报社告状:你们这个郑重,一天到晚找我们的牛鬼蛇神,不晓得和他们谈点什么。报社的工宣队找郑重谈话,郑重说:“我是记者,我要了解情况,了解他们的动向。”郑重继续去,还帮助收集老画家们的诗词。谢稚柳写了一本《鱼饮诗稿》,郑重到报社排字车间参加劳动,学会了排字,就把谢稚柳的诗稿排成铅字,印刷成单页,用订书机订成一本书,算是一种“出版物”。谢稚柳很高兴,拿它送老朋友。郑重也收集唐云的诗,准备了一张长卷,每搜集到几首,就让唐云抄写在长卷上,成为一个很长的卷子。后来谢稚柳写了《唐云诗稿》的引首,裱成一个大卷子,成为难得的一件收藏珍品。
郑重和王个簃、陆俨少、刘旦宅也多有交往。1967年,比郑重长5岁的刘旦宅在文汇报社美术组画“白毛女”,他们相识成为好朋友。刘旦宅后来被打成“反革命”,郑重不相信,还照常去看他。画家们生病,郑重帮他们到药厂弄药,陪去医院看病。后来,许多画家凡是有困难,都来找郑重。有一次,郑重还为俞平伯找袜子。俞平伯平时不讲究穿着,有时只穿一只袜子也会出门。有年冬天,他要到外地讲学,因飞机晚点滞留在宾馆里,连一只袜子也没有了,郑重正好在场,赶紧去给他买了一双袜子……
郑重和艺术家们交朋友,不是作为采访者身份出现,而是作为一个仰慕者。他不是穷追不舍地“挖材料”,只是听他们谈,喜欢和他们开“无轨电车”,从中得到和学到东西。他告诉我:“这些老先生久经沧海,本身就是一本书。我把他们当作父辈,唐云、谢稚柳等先生都比我大将近三十岁,我从他们身上首先学到的是做人,怎样做一个正直的人。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也跟他们学习书画知识,他们讲到什么书,我听不懂,就回来看书,我因此跟着他们读了好多书。”谢稚柳和郑重谈怎样作书画鉴定,郑重就记下来,写成两万多字的文章。人们称赞郑重说,你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文化“抢救”工作。
尼克松来访华前后,文化界的政治氛围有点松动,郑重提出在《文汇报》上发一整版上海画家的画刊,其中就有多位关在“牛棚”里画家的作品。郑重还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报上:题目叫《今朝更好看》。
郑重第一次采访张伯驹是在1980年冬天。当时张伯驹还没有平反,住在北京一所小平房里,家里也没有生火炉。那天,天气特别冷,什刹海已成溜冰场。郑重带着谢稚柳为他画的《西湖十景》的长卷,在冰上穿湖而过,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普通小门,走进一个小院落,进了北房,拜访张伯驹。老人穿了一件黑色棉袍,腰里束了一根带子,脚上穿一双用东北乌拉草编成的草窝。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张伯驹感到很意外。因为这间小屋里已是门可罗雀。郑重来访,没有人介绍,介绍信是谢稚柳的画卷。
这是一封最权威的介绍信。老人极其郑重地慢慢打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稚柳的笔意……”张伯驹看到卷尾谢稚柳的签名时,就打量郑重问:“是稚柳给你画的?”郑重应声作答:“是的。”张伯驹的妻子潘素又问:“你和谢先生很熟?”“是的,我们交往多年。有几个问题谢先生要我来当面请教伯驹先生。”距离一下子拉近,张伯驹很愿意接受郑重关于收藏方面的提问。郑重默默地坐在张伯驹的身边,倾听他不紧不慢的说话。张伯驹把谢稚柳的画卷放在桌子上,对郑重说:“放在这里,过几天来取吧。”过了几天,郑重又走进那间小屋。《西湖十景》摆在案上,张伯驹用他的著名的鸟羽体书法题了一首诗:
薄游曾记好春天,湖水拍窗夜不眠。一别沧伤真似梦,皇恩未许住三年。
昔游西湖,宿于湖滨旅舍,夜不能熟眠,今犹记之。白乐天刺杭州,皇恩只许住三年,余游西湖未能居及半月者。今见稚柳兄此图,不禁感慨系之。庚申冬,张伯驹题记。
郑重和张伯驹对着画卷,两人默默地久久地看着,谁也不忍把画卷收起来。以后,郑重到北京采访,一有机会就去看伯驹老人,和他聊天,向他请教。或从他那里借来一些资料,有的是油印稿,有的是手稿,是他的词和谈文物掌故的文字,郑重带到文汇报驻京办事处住地,白天出去采访,晚上就伏案抄那些资料。他抄得最多的是张伯驹的词,初读温婉可亲,再读回肠荡气,三读即可品味他人生之甘辛。
一读,二读,三读,郑重把这些资料全部化成自己的血肉,化成动人的传记文字。他退而不休,退休下来天地更宽广,写人物传记,如鱼得水,一部接着一部,在郑重的笔端流出。有意植柳柳成荫。郑重成为一位著名的传记作家,决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