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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我们很容易发现一个词——“批判”。无论是早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还是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都把理论的锋芒指向所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思想观念。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将这种批判与辩证法联系起来,指出:“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可以说,批判理论构成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内核,并在《资本论》中达到了其思想的制高点。
但“批判”并不是马克思哲学的特权。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这意味着哲学本身就是一种反思性、批判性的活动,真正的哲学家都是具有批判性思维的人。当我们强调马克思哲学思想中的批判性之维时,我们必须追问:什么是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所针对的对象?他是如何将自己的批判与当时所流行的各种哲学批判区别开来的?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有何特征?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是重新展现马克思哲学活力的重要内容,也是我们面对当代发达国家及其思想观念的理论基础。
从理性批判到对理性的批判
马克思开始接触哲学时,接受的是以黑格尔哲学为底色的理性哲学,并以理性原则批判当时的德国社会。这种理性批判的精神在林木盗窃案和地产析分案中受到冲击,因为马克思所憧憬的、体现理性精神的现实国家,并没有按照理性原则来处理利益问题,反而成为维护私人利益的工具。可以说,理性批判失效了,思想在遇到物质利益时,出丑了。
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研究,在1845年的哲学变革中,马克思意识到:第一,人类社会存在的第一个前提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第二,思想、观念、意识都是在人们的生产活动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第三,任何意识都是对现实关系的反映和表现,启蒙以来的理性哲学和理性精神,体现了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精神;第四,即使一些学者,如青年黑格尔派从理性原则出发来批判现实的社会,也只是完成了对所生活的世界的另一种解释;第五,只有在物质生产高度发达的基础上,才能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
马克思的哲学变革首先就是对理性的批判和反思,以超越启蒙以来的理性精神。既然这种理性产生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存在,那么对理性的批判不仅需要针对理性自身的内在逻辑,而且要指向产生这一理性的社会存在,以揭示理性与当下的社会存在之间的内在关系。正是在这样的场地转换中,马克思从理性批判转向了对理性的社会批判,形成了自己的批判理论。
批判理论的逻辑划界
从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来看,有很多思想家都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那么,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与当时其他思想家的批判理论有何不同?这是在逻辑上需要划界的问题。
在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除了前面论述的理性批判之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主要有如下几种模式:一是道德批判模式,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与不平等进行道德批判。这种批判思维在直接的意义上与费尔巴哈有关。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哲学时,将哲学的基础界定为男女之间的自然之爱,并以此为基础来批判当时的社会与文化。这一理论被一些社会主义者发挥之后,形成了“真正的社会主义”,即“诗歌与散文”中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空谈人类之爱,认为只要大家都献出爱心,特别是资本家能够献出爱心,就可以改变现实生活中的剥削、压迫和不平等的状态。道德批判针对的是人们的良心,但如果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而资本的本性就在于追求剩余价值,这时针对人们良心的道德批判能够改变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本性吗?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反克利盖的通告》中指出:把共产主义变成“爱的呓语”式的批判,只是反映了这些共产主义者的懦怯,无法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现实。
二是经济学批判模式。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指出,劳动是价值的来源。如果将这一逻辑贯彻到底,那就意味着工人应该占有自己的劳动成果。当时一些社会主义者如蒲鲁东、汤普逊、布雷等人,正是从这个视角出发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的。这些具有政治经济学传统的社会主义者,把资本看作现实的存在物,认为没有资本就无法生产,从而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集中于商品交换与分配领域,认为只要消除了货币与商品交换,按照劳动时间重新分配产品,就可以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公正问题。由于资本在生产层面无法根除,那就只能在分配中重做文章,这正是蒲鲁东、汤普逊、布雷等人的解决思路。而对于马克思来说,分配问题,在整个资本逻辑的运转中只是表象,根本的问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在这个层面,资本并不是具体的存在物,这些具体的存在物,不管是物质实体还是人,都只是资本的载体,资本是社会关系,正是这种社会关系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以及分配过程,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结构。这决定了仅从分配入手,最多只能改善工人的状态,但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三是黑格尔的批判模式。青年时期的黑格尔与马克思一样,认真研究过古典政治经济学和英国的工业革命,意识到资本主义是无法阻挡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格尔完全认同了以英国为代表的现行资本主义及其内在精神。黑格尔通过考察市民社会,意识到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根本无法达到个体与社会共同发展的理想境界。在强调现代劳动是形成自我意识的重要环节的同时,黑格尔认识到需要超越以利己主义为原则的市民社会,以一种普遍的绝对精神引领市民社会向更高境界发展。这正是他强调国家理性的原因。可以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洞察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别是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他的辩证法强调理性的自我超越,意味着在发展资本主义的同时实现资本主义的自我超越,以达到社会的理想境界。可以说,这是站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最为深刻的批判。
四是马克思的批判模式。在马克思的批判视野中,资本逻辑是一个不断的结构、解构、再结构的总体化进程,任何个体只有在这个结构化的进程中才有其社会存在意义上的位置。这意味着,任何外部的主观批判如果不能揭示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及其内在矛盾,都不能真正地触及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逻辑的展现过程中,被蒲鲁东、汤普逊、布雷等人关注的分配问题,只是资本逻辑的表象,真正的问题存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只有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内在的、无法解决的矛盾,才能真正地实现事物自身的自我批判,真正地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的传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超越了当时的社会批判理论模式。
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思维特征
从思维方式层面来看,马克思之前的批判理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把资本主义社会看作永恒的社会存在,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超历史的。当思想陷入“爱的呓语”时,这种爱的宗教不过是对现实的幻觉。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时,在方法论上就指出:蒲鲁东把一定社会历史阶段存在的资本主义当成了永恒的社会,当他从分配方式上批判当下社会时,只不过是在不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下,让所有的人都成为资产者。黑格尔哲学具有强烈的历史感,但黑格尔哲学同样把资本主义社会看作是永恒的,他想做的只是对这个社会加以改良,使之变得更好。当自由在改良了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得到实现时,理性回到了自身,历史随之终结。福山所谓的“历史的终结”正是从黑格尔这里引申出来的。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因此资本主义有其发生、发展与灭亡的过程,无须对之顶礼膜拜。这种历史性的视野就是一种批判的视野,它构成了马克思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
把资本主义社会看作总体化的过程,这构成了马克思批判理论的第二个特征。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是一次结构化的转型,其经济、政治、文化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总体,这个总体受资本逻辑结构化的过程所支配,这决定了理性的批判只有同资本逻辑的批判结合起来,才有其理论意义。《资本论》在直接层面是对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批判,但实际上也是对资本主义政治与文化的批判。马克思对劳动力商品的分析,揭示出资本主义的“平等”的幻觉以及阶级社会的形成;而他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则揭示出资本主义文化的幻觉性的一面。这种总体批判,构成了马克思批判理论的重要特色。这也意味着,当我们面对任何既定的社会存在时,都必须将之看作一个整体,而不是从个别要素出发,将社会抽象化、碎片化。
在这种总体化的视野中,马克思从黑格尔辩证法中吸收了事物的内在批判的观念。在马克思看来:“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任何哲学的批判,首先都需要回到事物本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要回到资本逻辑本身,从对资本逻辑的科学分析中揭示其内在的自我批判力。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分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展现出来的。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