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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

访谈

“明白之人”,才能使人明白

徐蓓
2019-09-06 09:19:11  来源:解放日报

——专访特级教师顾泠沅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有人预测,知识的传播将由新的数字技术取代,教师职业注定会逐步消亡。

  然而,75岁高龄、坚持“青浦实验”教育改革40多年的顾泠沅却坚定地认为,教育岂止是知识的传递,它归根到底是一个“明白之人使人明白”的过程,任何时候,教师职业都事关重大。

  并非一开始就想当老师

  解放周末:您是从小就想当老师的吗?

  顾泠沅:人生旅程没有预售票。我从小对科学感兴趣,并非一开始就想当老师。我当老师先是随遇而安,再是乐在其中,至今欲罢不能。贯串其中的是一种家国情结,这种情结与学校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是在江苏一个小镇上念小学和初中的。念书第一年是在私塾,第二年进了新学校。走进新学校,一切都是新的。记得课文里讲中国的地大物博,讲中华民族的勤劳勇敢,还有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初中毕业正值新中国成立10周年,有位同学在我的留言簿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八个大字:“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在吴江县城上高中,我遇到了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历史老师,听他在课堂上讲述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屈辱史,我心头增加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当时,尽管遇上“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非但不泄气,反而更加勤学苦练、奋发图强。

  高中毕业我本想报考自然科学类的专业。物理老师对我说:你将来想搞理科的话,首先要学好数学,打好数学基础。所以我后来报考了复旦大学数学系,也如愿考上了,遇到了影响我人生的导师苏步青先生。

  解放周末:苏老亲自给本科生上课吗?

  顾泠沅:苏老那时是数学界权威,经常来给我们开讲座。我记得他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都要好好锻炼身体,将来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于是,我们每天一大早就起来跑步,全班大约有1/6的人坚持洗冷水澡,我也是其中之一。到2017年,我工作整整50年了,终于实现了苏老说的“健康工作50年”。

  解放周末:毕业后您是怎样当上老师的呢?

  顾泠沅:1966年,“文革”开始了,大学里不再上课。后来,我就天天泡图书馆。那时不能看业务书,只能看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我还找了与此有关的大量材料来读,写了厚厚一本科学史笔记。这对我后来从事教育和研究工作有非常大的帮助。

  1967年,我被分配到上海远郊的一所小学校里当老师。我到那里一看,学校设在一座尼姑庵里,总共有六七十个孩子。我被安排教语文,当时的教材只有《语录本》,我于是自己选了一些爱国主义内容的故事作为辅助教材给孩子读。孩子们很感兴趣,语文水平也就上去了。后来领导来检查工作,发现这里的孩子写作水平普遍较高,决定让我在农村拉线广播中介绍语文教育的经验,我为此激动了一个星期。再后来,经常有人来听我的语文课。从那以后,我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

  当场立下“军令状”

  解放周末:为什么说您的命运被改变了?

  顾泠沅:一开始,我当老师是出于偶然,也没想过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但1972年,我被正式调到青浦县教师进修学校,踏入了教研工作的大门,从那时起一直干到今天。

  我是学数学的,于是我主动要求先留在学校当两年数学老师,然后开始负责全县的数学教育工作。1977年,“文革”已结束,闻讯马上就要恢复高考,因此我在青浦组织了一次全县高中毕业生数学统考。当时一共有4373名高中毕业生,考试的题目并不难,但是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平均分只有11.1分,0分的比例高达23.5%。痛心疾首之下,我写了一份关于青浦县数学教育质量的情况报告交了上去。

  解放周末:您那时候多少岁?

  顾泠沅:33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在青浦县教师进修学校的教研室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数学教研员而已。但是,当时我有一帮要好的朋友,都是学校里的数学骨干,大家跃跃欲试,很想做一点事。

  很快机遇就来了。当时县教育局有个姓施的局长,是教育家陈鹤琴先生的学生,很懂教育,“文革”之后重新出来工作。1977年的一天,他打电话到教师进修学校,指名道姓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们之间的谈话很短,一共只有20分钟。施局长说:顾老师,最近你写了一个报告,这个报告写得很好。你写这个报告,是不是想要改变这个面貌?我说:如果不想改变面貌,我写这个东西干什么?他说:很好,我也想改变,你数学学科带个头,干不干?我说:我一定好好干。施局长接着说,目标是不拖上海市的后腿,达到全市平均水平。他问我几年可以达到目标。我想了想,中学里有一篇语文课文,其中讲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于是我说:你给我10年时间,我一定达到目标。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当场让我立下了军令状。

  解放周末:这就是“青浦实验”的开端?

  顾泠沅:对。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初之所以促使我搞“青浦实验”并把它坚持下来,有两个因素至关重要。一是家国情怀。如果身上没有“为了祖国,为了民族”的家国情怀,是很难坚持40多年开展这项教育改革的。二是理论基础。当年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做科学史笔记,其实就是实践论的世界观与认识论的学习,这对于指导教育改革有着很现实的作用。

  寻找学习的关键期

  解放周末:要实现十年之约,您从哪里入手?

  顾泠沅:一开始,施局长就给我们出了这样一个题目:孩子的学习有没有特别重要的关键时期?他说,抓问题要抓“牛鼻子”,找到了孩子学习的几个关键时期,就可以有针对性地下功夫。

  当时我们没有教育统计的概念,我就借鉴医学统计的方式,决定先从调查研究干起。我背着铺盖,有时坐船,有时步行,深入青浦的各个乡村学校。白天听课,晚上就睡在学校里,被子一摊就是一夜。

  这个调查研究整整花了3年时间,远比想象的要艰难。比如,我们听到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农村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笨,没法教。于是,我们选择了100名幼儿,包括50名农村幼儿和50名城里幼儿进行测量和比较。

  我们设计了有关语言的题目,让孩子跟着老师复述句子,句子的字数不断增加。结果,农村孩子说到7个字的句子就不会念了,城里的孩子说到21个字的句子还比较流利。这是什么原因?我们去一个个幼儿园实地调查,发现城里幼儿园的教师大多是师范毕业,而农村所谓的幼儿园就是仓库,教师一般是队里丧失了劳动力的农民,没什么文化,一天也不和孩子们说几句话,所以孩子们的语言水平非常有限。我们又设计了树叶分类的活动,这回农村孩子比城里孩子快得多。这是因为城里孩子没见过那么多树叶。再有,我们设计了买东西的活动,给孩子1元钱,问买完东西能找回多少钱。这一回,农村孩子的水平和速度也比城里孩子高。因为在农村,孩子们都是自己去小商店买东西,而城里孩子则是由家长买的。

  经过一系列调查和研究,我们发现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并没有智力上的太大差别。而且,学龄前正是孩子学习的一个关键期,这段时间如果错过了,后面是难以弥补的。

  解放周末:“青浦实验”不仅仅是数学教育改革,而且是一项整体性的教育改革?

  顾泠沅:是的。我们最终找到了影响孩子学习的3个关键期。一个是学龄前的启蒙期,这段时期主要是培养孩子的观察、动手、动口、动脑和交往能力。第二个关键期是小学的中段时期,也就是三四年级,这是孩子自我意识的形成期。当时小学一共六个年级,低年级的起点老师、高年级的把关老师都比较受重视,水平一般的老师放在三四年级,恰恰与教育规律相背离。第三个关键期是中学的低年段,不在高中,而是在初一、初二,因为这段时间是学生从少年到青年的转变期,可塑性特别大,尤其对数学来说,是从直观思维转到逻辑思维的关键期。

  1986年,美国著名的教育家布鲁姆来到中国,我就这三个关键期与他交换意见。他说了一句话:“你在东方搞了10年,我在西方搞了40年,所得的结论几乎一致。”

  找到3个关键期后,我们有针对性地实施了3项措施。第一,增加对农村幼儿园及幼儿教师的投入。第二,教育局每年都到小学中段去进行教学质量检查。第三,中学把教研的主要力量集中在初一、初二,学生有了一种自主学习的习惯后,高中学习自然水到渠成。

  在听课中听出名堂

  解放周末:听说,您在3年的调查时间里听了数百堂课?

  顾泠沅:我没有具体统计过。当时一周工作6天,我花2天时间完成本职教研工作,其余时间都在学校里听课、调研和讨论。

  解放周末:听课能听出什么“门道”?

  顾泠沅:听课不是简单地听,而是要听出名堂。比如,第三个关键期初一、初二的课应该怎么上?我们找了50位任课老师,在3年时间里不定期地连续听课。因为只听一堂课没用,有的老师见有人来听课就准备得很充分,也有的老师的课听起来并不精彩,但是效果很好。所以,只有仔细听课,才能听出教师的优点和不足。

  我当时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农村老师,她姓陆。那时候数学低分的学生太多是个突出问题,可这个陆老师的班里竟然没有一个差生。我去听了陆老师的课,发现没什么特别。课后我问她:你有什么地方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她说:我性子急,今天的作业一定要今天批改完。我看她批改作业,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却很慢。她对我说:作业最能说明学生到底有没有掌握这节课的知识。如果1/3以上的学生作业反映出他们没掌握知识,那么我明天宁可放缓进度,也要重新讲清楚;如果发现仅有少数学生有问题,我就采取面对面批改作业的方法,让学生把知识点弄懂。

  我听了以后如获至宝。因为我们此前对低分学生进行抽样调查,每天观察他们的作业完成情况,结果发现,低分学生大致是这样形成的——某个知识点不懂,然后问题累积,到一定程度造成脱节,最后老师对这个孩子丧失信心。而陆老师“及时反馈教学效果”的经验,正是可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就这样,我们实验小组把3年调查研究收集整理的160多条经验,再花了一年半时间进行筛选,最终总结出以下4条有效的教学原理:一,让学生在迫切要求之下学习(情感意志);二,组织好课堂教学层次和顺序(有序推进);三,指导学生开展尝试探索的活动(尝试活动);四,及时了解学习效果、随时反馈调节(及时反馈)。

  解放周末:这些都是从实践中凝练出来的宝贵经验。

  顾泠沅:是的。接下来是3年实验阶段。为了让教育实验更加严谨,我们在5所学校分设了5个实验班和5个对照班,一共440名学生,10个班级的起点完全一样,师资力量也一样。实验重点聚焦在尝试活动和及时反馈上,同时还设计了大量的课堂改进微型实验。

  3年后,该项实验的报告显示,实验班的学生在各个阶段测试成绩的合格率、优秀率都高于对照班。随后,研究成果在青浦县所有中小学开始推广和应用。

  1987年,青浦全县教育改革取得了初步成功,教育质量合格率从1979年的16%提高到85%,比当时上海全市的合格率68%高了17个百分点,实现了我们当初设想的目标。1992年,在上海召开的全国推广现场会上,国家教委肯定了青浦经验是基础教育改革的一项重大成果。

  理念推广是难点

  解放周末:在“青浦实验”开展的整个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

  顾泠沅:最难的是推广。原来我们预计需要3年时间进行推广,但实际做下来完不成,所以延长到8年。事实上,“青浦实验”从1977年开始,一直到1992年,经历了15年时间才算告一段落。

  解放周末:难在哪里?

  顾泠沅:难在老师们的全员参与。其实,任何教育改革和实验,设计实验方法不难,调查研究不难,总结经验也不难,难就难在要动员所有老师一起参与改革,改变原有的教学模式。

  比如,在我刚才讲的四个教学原理中,尝试活动和及时反馈是核心。所谓尝试活动,就是一种启发式、活动式的教学模式,它与我国以往的注入式教学模式完全不同。我们曾经在初一年级设计了这样一个实验:3个班级分别采用3种不同的教学模式——A班是启发式加反馈,B班是注入式加反馈,C班是注入式不反馈。结果一年下来,B班考试分数最高,A班其次,C班最低。有些老师就对我说:启发学生自己思考自己做,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他们怎么做题,分数反而高。于是,我们又设计了思维能力测试题目,这一次,A班的成绩最好。但老师们又说:通常考试又不考思维能力,思维能力再好也没用。所以,要把新的教育理念推广开来,真的很难。

  解放周末:在最难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放弃?

  顾泠沅: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就是有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非要把事情做好不可。在8年推广的过程中,我走遍了全县大量的中小学,亲自带着老师们一起做,我相信改变总是会一点一点发生的。后来,我们又成立了青浦实验研究所,通过这个实验研究所继续推进教育实验和改革。

  从1990年开始,我们持续28年对青浦全体八年级学生进行数学能力测量,数据处理采用大数据因子分析技术。1990年第一次测量时,发现学生存在偏记忆、轻理解和地域不均衡等现象;经过17年的努力,2007年第二次测量时,这些问题都有了明显改善,但是学生的探究和创新能力仍显不足。2018年第三次测量,难点终于有所突破,学生的探究能力有了11.31个百分点的提升。这个突破性的实验成果,让我感到欣慰。

  在我心目中,历经40多年,“青浦实验”才算真正获得了成功。

  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解放周末:这场实验为什么要做这么久?

  顾泠沅:教育太复杂了,涉及方方面面,要真正解决教育中出现的问题,急功近利肯定是做不好的。

  解放周末:您从这场实验中得出的最主要的结论是什么?

  顾泠沅:我认为,在基础教育领域,中国的数学教育质量在世界上是比较领先的。之所以取得如此的成绩,关键在于教师,这是“教师带动下的学生本位学习”。

  最初在进行“青浦实验”的过程中,我们感觉到,如果不抓教师,只抓学生,实验根本没法落到实处。在中小学阶段,完全靠学生自我学习、自我评价,这并不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后来,搞了这么多年改革实验和教育研究,我渐渐发现,教育归根到底是一个“明白之人使人明白”的过程,“明白”不仅是做学问,而且是做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教师都事关重大。

  解放周末:面向未来,在促进教师成长方面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顾泠沅:经过反复实践论证,特别是研究了我国众多优秀教师的成长历程之后,我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在“课堂拼搏”中学会教学的。它带来的启示是,源于教学实践的案例与研究,而后回归教学实践的行动与反思,对教师成长的作用最大。这也是中国式教研的特色。

  中国的教研有两个特有的文化根源。一是“相观而善”的实务切磋。中国老师之间从来就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切磋改进。二是“自反”“自强”的悟性自足。“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惑然后能自强。因此,中国式教研立足实践,通过经验共享和理性共建,形成了一条有效提升教师专业水准的行动路线。我们要继续发挥中国教研的独特优势,树立全球眼光,努力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开拓教师多元学习、教学创新的巨大空间,让教育变得越来越精彩。

  (顾泠沅,1944年出生,江苏吴江人。196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1993年获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先后在上海市青浦县任中学教师、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等职,1998年调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任副院长。特级教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劳动模范,上海市教育功臣,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编辑:迟语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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