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功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整体性思维给予我的启发
解放周末:理论研究究竟能对当下中国建筑的发展起到怎样的作用?
程泰宁:没有理论支撑是不可能实现中国建筑的真正发展的。在我看来,中国建筑的创新与文化价值体系构建是相辅相成的。中国建筑需要从观念上、本体上去构建一些东西,形成中国建筑的思想与理论内核,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建筑理论体系。
解放周末:经过多年来的思考与实践,您提出了以“境界”为哲学基础、“意境”为美学特征、“语言”为媒介的建筑创作理论。相比于西方建筑对形式语言的强调,这套理论体系似乎更重视对思想境界的追求?
程泰宁:境界、意境、语言,这听起来好像很“玄”,其实道理很简单。
王阳明说:“夫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把天地万物视为一个整体,浑然天成、自然生成,这就是有大智慧的人所达到的一种境界。反映到建筑领域,就是一种大的格局观,一种整体性思维。与西方强调个性不同,中国人习惯于把建筑作为天地万物中的一个元素来理解。一个好的建筑作品一定是在全盘考虑自然环境、文化背景、功能技术等一系列因素后“自然生成”的,也就是我所说的“建筑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以我自己早年设计黄龙饭店的经历为例:在设计之初,我就意识到了这个项目的复杂性,需要综合考虑建筑的功能、流线、结构、经济、管理等一系列问题,尤其重要的,是建筑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文化心理是解决这个复杂问题的切入点。我通过此前没有先例的单元成组分散式布局,不仅取得了建筑与自然之间、现代功能与文化心理之间的一种微妙平衡,而且创造性地解决了流线、环境景观、客房功能、公共空间设计、酒店管理等一系列复杂问题。最后,我的设计脱颖而出。主要原因不是我的设计水平有多高,而是要归功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整体性思维给予我的启发。
那么什么是意境呢?意境更侧重于美学层面,是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对什么是“美”的一种理解。中国人理解的美实际上是一种内在美。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在亭子里避雨,大雨一落,一下子进来了好多美女,环佩玎珰,美不胜收。然而,他觉得最后进来的一个女子最美。美在哪里呢?他说美在一个“态”字。这个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散发着一种仪态万方的内在美。通感到建筑领域也是一样,内在美即为大美,这是美学的一种价值取向。理解,并自觉地重视意境等“内在美”的营造,对于改变当前消费文化带来的追求视觉刺激的审美倾向、提高大众的艺术素质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解放周末:您说的“语言”是否就是实现哲学境界和美学意境的工具与手段?
程泰宁:建筑语言作为境界和意境的载体是非常重要的,但我们如果沿着西方以语言为本体的思路发展,就极易走入偏重“外向”的形式主义歧途。从20世纪后半叶开始,以语言为本体的哲学认知与后工业文明相结合,西方出现了从追求“本原”到逐渐转向追求“图像化”“奇观化”的倾向,出现了一些以追求建筑形式的感官刺激为目的的趋势。这是我们需要警惕的。不能单纯为了形式语言的创新而创新,而应对这个建筑所处的位置、文化环境、场地条件、功能特征等进行综合考量,对语言作出“唯一性”的解读。术以载道,道术相长,可以说明语言创新以及它和意境、境界之间的互动关系。
建筑之于我,始终有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感觉
解放周末:您从事建筑六十余载,作为建筑师经历了不同时期的身份转变。在您看来,一个好的建筑师需要具备怎样的素质?
程泰宁:今日中国,正处在城市化建设和管理从粗放向精细转型的关键时期,对建筑师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一个建筑师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怎么造好房子本身的问题,而应该具有更加宏观的视野,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整体性思维和大格局。
就拿厦门会展中心来说,我们之所以能够中标,很难说我们的建筑设计比一同竞标的那些大牌事务所好多少,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我们考虑到了会展中心所处的位置和它与整座城市的关系。最初的设计招标文件提出,会展中心所在的6.5平方公里范围定位为厦门东部新城的起步区,但我觉得,从它的位置来看,这个项目不仅仅是起步区、桥头堡,而是厦门从本岛向岛外发展的重要链条。因而,我们采用了“一轴两翼”的开放式布局,契合了厦门城市空间发展的大趋势,得到了各方认可。
另外,我一直强调,建筑师的水平是一个社会文化素质的反映。一名好的建筑师除了要达到具有发现美的眼睛、表现美的语言形式等专业要求外,还需具备一种内功、一种素质,就是人们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建筑之于我,始终有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感觉。设计的项目愈多,接触的东西愈多,就越觉得在建筑学的大海中游泳,实在是无边无垠,深不可测。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建筑学本身所具有的特殊品质——综合性、多义性和模糊性,同时也是因为社会的发展不断地赋予建筑学以新的内容。
解放周末:建筑师雷姆·库哈斯在领取普利茨奖时发表讲话,他说:“如果我们不能将我们自身从永恒中解放出来,转而思考更急迫、更当下的新问题,建筑学不会持续到2050年。”
程泰宁:我不相信建筑学将在2050年死亡的说法,我愿意把它看作是对建筑师的警告:社会的发展速度愈来愈快,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也愈来愈多,如果建筑师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变化不去关注,老是囿于对建筑的传统式理解,在形式、风格上兜圈子,那我们只能落伍、甚至被淘汰。
记者手记
一名建筑师的底线
从早上8点半到晚上7点,85岁的程泰宁满负荷工作,几乎每天如此。唯有周日上午比往常少工作一小时,算给自己休了一个假。
明明早就到了可以功成身退、乐享天伦的年纪,为什么还这么忙碌?
一方面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自1952年进入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建筑系学习,程泰宁便与建筑结下了不解之缘。初出茅庐,他就参加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等重要建筑的设计,并在一系列国内外设计竞赛中崭露头角。此后,他被下放到河南干校和山西临汾,一待就是17年,直到1981年接到杭州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抛来的橄榄枝。从46岁开始,他才真正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黄龙饭店、浙江美术馆、南京博物院、加纳国家大剧院……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建筑历史进程中,程泰宁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1995年,程泰宁面临退休。还没“干过瘾”的他在67岁的年纪开始创业,携手中国联合工程公司创办中联程泰宁建筑设计研究院(现中联筑境建筑设计公司),继续自己的建筑事业。
六十余年建筑生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种境遇,程泰宁对建筑的热爱都不曾减退。即使在临汾的那十几年,哪怕只能设计公共厕所和仓库,他也全力做好每个设计、画好每张图纸。对建筑的热爱是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最大动力。正因为如此,他至今依然对建筑设计抱有极大的热情,乐此不疲。
程泰宁之所以这么忙,很大程度上还源于他秉直的性格和对底线的坚守。
数年前,程泰宁就因疾呼改变中国建筑设计“千城一面”的现状而受到广泛关注。他主持的中国工程院重点课题《当代中国建筑设计现状与发展报告》直击中国建筑界存在的“八大乱象”,获得了中央领导的关注和批示。在他看来,这些早已存在的问题,不能因为“说了也白说”就不说,而是要想方设法,用自己的专业思考和表达让说出来的话“不白说”。
程泰宁还有一“癖”——署名必躬亲。常常有人找上门来,请他挂名。对此,程泰宁一概拒绝。
采访前夕,正好一家大设计院的领导给程泰宁发来一条短信,建议合作时由该院建筑师做设计,程泰宁只需作为技术顾问把关指导,并参加关键一次和最后一次汇报,其他汇报均由该院完成。程泰宁回复道:“感谢您的盛意。抱歉的是我做设计从来不做技术指导或者把关之类(同行和同事之间的交流除外),更不可能别人做设计,我去做现场汇报,这样的事情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次。”
在他看来,每个项目、每次设计,但凡署了自己的名字,都必须亲自设计、亲自画图、亲自实施。因为在他看来,建筑是一个创造过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这是他作为一名建筑师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