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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谈生意?”我问道。
其中一名稍微耸肩鞠躬。但不明其意。
再问道:“来意大利谈生意?”其实我问得有够笨,哪有人穿蓝色西装来度假的?
那人再次鞠躬。原来他听不懂。
“会不会英语?”
“哦……不会。”另一人以英语回答,同时身子微晃了一下。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三人全喝得醉醺醺的。我望了望最后一人,还没能说什么,他就朝我一鞠躬。
电梯依旧慢吞吞地往上爬,最终砰的一声,停了下来。“来,各位先生,八楼到了。前往硫磺岛的乘客请下车。”
三名日本人在过道处转身向我,齐声用意大利语说道:“您好!早上好!”
“祝各位早晨愉快!”我机敏地用意大利语回应,同时拼命按一号按钮。
赶到酒吧时,还有两分钟就要关门。不,实际上已经打烊了。服务生勤快得过了头,已经把小碟小盘的花生都收好了,而弹钢琴的也早已不见人影。
隔天早上,我转投民族大街的卡拉罗酒店。客房没电视,但有免费浴帽,而且每天要便宜上整整5万里拉。盥洗室极小,前所未见。门一关上,就只能任由淋浴器满室喷洒,洒在马桶上、洒在洗脸盆上、洒在昨天的《卫报》上,洒在你要替换的干净底裤上。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来。
我先到大教堂转了转,这是整个镇的亮点所在。这里原是欧洲少有的雄伟景观,但现在却是游客和兜售贩不断涌动。1972年,我曾到此一游。当时也是人山人海,不过八月份原就该是旅游旺季。可现在是四月的工作日,人潮却更为惊人。
我步行到乌佛兹宫和领主广场,也到镇上其他旧建筑去逛了逛,但不管往哪里走,到处都是人群。他们总往二十米高空处眺望,上面到底有啥可观的呢?
这里有数以百计的日本游客——他们乘旅游巴士,一辆接一辆来,不单是拿着相机的传统中年旅客,还有学生、年轻情侣和背包客;而美国旅客简直泛滥成灾。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德国人,澳大利亚人,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英国人,一大帮一大帮的。一座城市到底可以容纳多少人呀?佛罗伦萨每年的旅客与国民比例是14∶1。如果旅客人数如此明目张胆地远大于国民,这些地方怎可能有其独特风采。一句话:不可能!
在佛罗伦萨,旅游质量下滑得最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旧桥。旧桥横跨阿诺河,上有商店罗列,二十年前曾是银匠和珠宝工匠的栖身之所。当时氛围安宁平静,即便八月旺季,也能叫朋友坐在桥边栏杆,让你安心照张相(我就曾给史蒂芬·卡兹照过相)。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游轮卢西塔尼亚号曾遭德军鱼雷击沉,击中前如有人问道:“海上冲过来的是鱼雷么?”想必人人竞相逃命,一片恐慌。而现在,这地方就像卢西塔尼亚号的甲板,乱得人仰马翻。塞内加尔移民占据旧桥的各个角落,兜售劣质珠宝和仿制的路易·威登行李箱。他们的货品摊开在棉被或黑丝绒上,偏偏推挤过桥的人群多得无法置信。我花了整整半个钟头横冲直撞,才硬闯过桥。然后这整个星期,我都绕道而行。
治理佛罗伦萨的诸位长老如要舒缓人潮压力,其实大有可为。比如让博物院每天多开几个小时,这样大伙儿就不用全挤到一块儿。现在我到乌菲齐美术馆去,得排个40分钟,然后跟一大群人龟步而行,引颈观画。内有几间展室以绳子拦起,照明全灭。他们大可多开几间展室,多展几幅画,分散赏画人群。1900年,乌菲齐美术馆展出2395幅画;今天只展出500幅,其余则深深锁起,几乎永不见天日。
话说回来,比起别的美术馆,乌菲齐美术馆就算再怎么令人苦恼,还是值得一游。该馆收藏的名作肯定比别的都多,不止有丁托列托和桑德罗·波提切利等文艺复兴巨擘的手笔,还有炫目瑰丽、扣人心弦却还不为人知的画家,如詹蒂莱·达·法布里亚诺和西蒙·马丁尼。前两位居然比后两位远为著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百年以后,也许这两对巨匠的知名度要对调也未可知。大师巨擘瞬即而来,倏忽而去。打个比方,你是否知道,当今最受推崇的十五世纪画家弗朗西斯卡,百年前还默默无闻?看过他的大作《乌尔比诺公爵》者,如不立即视其为惊世杰作,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但英国评论家约翰·罗斯金,虽然写过许多画评,也就只那么一回,轻描淡写地提过弗朗西斯卡的大名;另一位评论家沃尔特·佩特则只字不提;而海因里希·沃尔夫林所著《古典艺术》,这本堪称十九世纪艺术界圣经的巨著,则似乎完全不晓得有弗朗西斯卡其人。直到1951年,英国著名艺术史家肯尼思·克拉克发表其研究成果后,人们才开始真正欣赏其画作。卡拉瓦乔和桑德罗·波提切利的际遇也是如此。两位大家的作品束之阁楼,无人欣赏,几乎长达两个世纪之久。迟至1916年,人们才在乌菲齐美术馆的储藏室,无意中发现了卡拉瓦乔的名作《巴克斯酒神》。
我花了四天,在佛罗伦萨四处逛,努力去爱这个城市,但失败的时候居多。在波波里花园观看全城的屋顶——就是印在数千张明信片上的那片风景——景观极为壮丽。我也爱沿着长长的阿诺河漫步,但多数时候只有失望。虽然我能理解那一群群蜂拥而来的游客,但是,任何城市如果像佛罗伦萨那样优美、那样饱含历史底蕴、让像我这样的游客散尽千金,那这个城市就无权沦落得那么低俗。这里遍地垃圾,吉卜赛乞丐不断缠住过客乞讨,而塞内加尔籍小贩则占据了所有人行道,摆上他们的墨镜和路易·威登行李箱。同时,这里的车子往往有一半的车身摆放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要绕车前进,只有一再踏上马路。
在佛罗伦萨走动,感觉不是信步漫游,而是在障碍物之间惊险腾挪。这里的一切布满灰尘,急需清洗。意大利餐馆总是人满为患,昂贵不堪,而且态度欠佳。似乎没人热爱这个城市,连富人也随地抛掷垃圾,丢得坦然。游客越想看的城市,越不用心方便游客。怎么总是如此?佛罗伦萨市民怎么不把垃圾扫扫?怎么不弄几张长凳子?怎么不叫乞丐少点不依不饶?怎么看不出这样做的好处?全世界的城市中,佛罗伦萨的遗迹宝物最多:共计皇宫21座、深具历史意义的教堂55座、美术馆8所、博物馆20座。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佛罗伦萨境内的博物馆比整个西班牙还多,但整个城市的年度修复预算却不足1千万英镑,(其考古博物馆就曾在1966年遭受大水之害,单单该馆就有一万个亟待清理之处)难怪这城市多处显得失修失宠。
古迹遭到破坏,如非当局不尽责,就是无能或贪污所致。1986年,当局一拖再拖后,终于决定修复领主广场的鹅卵石。鹅卵石挖起送洗,送回后如同新石。不,的确就是全新的。据称原装的鹅卵石早已高价变卖,现在该成豪宅巨屋的车道了吧。
在佛罗伦萨,每条大街都有吉卜赛人的身影。这么多吉卜赛人,只有一个我不反感。有趣的是,这人是在我即将离开佛罗伦萨时,向我施展了妙手空空的小女孩。我不过就花了区区五秒钟,给她上了堂街头礼仪课,这小妞就能伸手入夹克,拉下口袋拉链,将两个装着旅行支票的小文件夹收入囊中。我没生气,反倒叹为观止。
我到火车站警局报案,但警员一动不动,他铁了心,不让美丽的星期天早晨被我破坏,要我改到中央警署报案。这家伙从没想过要出去把小贼抓来。我给他递了纸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中央警署的地址写下。
出得门来,我钻进出租车。车子在路上疾驰,师傅从望后镜瞥了我一眼,口音颇重地问道:“扒手?”中央警署这条线,明显是他的每周早课。
“嗯。”我回道,有点心虚。
“吉卜赛人。”他说道,发音不准,口气不快,还发出吐痰声。我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中央警署的等候室就是间灰色小房,油漆剥落,天花板相当高。我等了一个钟头,一些后来的,反而比我先获得处理。最后,我只能到角落的小隔间去问问情况,却被人粗暴地叫回等候室继续等候。
我身上带着《佛多尔意大利旅游指南》,内附意大利语与英语对译短语。我扫了一遍,看看有没应付吉卜赛小毛贼的,但发现这附录充斥着一般旅游指南中看到的典型句子,如“哪里可以买到丝袜、城市地图、影片?”(跟我的购物清单一模一样!)和“我要:买剃须刀、剪头发、刮胡须,洗洗头,发电报到英国(美国)”。这些旅游对话彻底没用的程度,总是令我叹为观止。就说《佛多尔》这几句话吧,我来逐字引用:“请给我准备洗澡水,我7点、10点、10点半、正午、午夜、今天、明天、后天要洗澡。”试想,有谁会预订后天午夜的洗澡水?这书不教你怎么说“晚安”或“下午好”,但却教你怎样买丝袜,怎样全天候安排洗澡水。这些作者以为我们都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了?再瞧这段说明:“我们要个两人用的更衣室、海滩阳伞、三把躺椅。”为什么要三把躺椅,却只要两人用的更衣室?那谁要在外头更衣?
我总爱揣想到底是谁编了这个短句列表。按这架势看来,编者肯定是一对人到中年的英国男人婆,个性飞扬跋扈,穿一双结实的鞋子,剪一头卡通人物巴斯德·布朗的滑稽发型。这种人常可见于外国酒店,总是猛敲桌铃,总要求马上有人来搭理。她们鄙视所有外国人,觉得老外分分秒秒被蒙被骗,时时刻刻大声命令,所以编了这样的句子:“这个拿到公厕去”“进来!”“这衣服拿去洗(熨)”“给我拿肥皂、毛巾、冰水来”“含税在内,多少钱?”有些句子则明显泄露了她们不为人知的酗酒问题:“车站内有酒吧吗?”“一杯(一瓶)啤酒,外带”“给我拿瓶当地美酒来”“二十公升装的”。
这时,小房间人都走光了,还没人来搭理我,于是我走到最近的审问隔间。有个年轻警员抬起头来望着我,明显因为我在两小时内总共打断了他两次而不耐烦,问道:“你懂不懂意大利语?”
“不懂。”
“那你明天再来,到时会有说英语的警员帮你。”可他的英语水平完全可以应付。
“那两小时前你怎么不说呀?”我质问道,声音尖锐。
“明天再来。”
我再回到卡拉罗酒店,整个下午“欢快地”摸索意大利的电话系统,努力联系保险公司。美国运通说隔天早上可在其佛罗伦萨分行取得退款。他们说得把细节发到佛罗伦萨或欧洲的其他分行,只要文件处理好,就可以收到钱。我跟素有拜占庭帝国遗风的意大利银行交过手,对其运作可清楚了——除非你先填妥《客户心脏病发作表》并拿到三个柜台去逐一盖章,否则,就算你在意大利银行里心脏病突发,也别指望他们给你叫救护车。所以我马上叫她给个日内瓦银行的名字,毫不犹豫。她照办了。
隔天早上,我回到中央警署,等了一个半钟头后,给带到被称为“投诉室”的房间。一个年轻女士坐在巨型而古旧的手动打字机前,她表情亲切,有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脸庞,问了我好多问题,包括姓名、地址、从何而来、护照号码、如何谋生、最爱的十部电影等等,然后花上数分钟寻找相应的键,仿佛这键盘有半英亩那样大。最终,她把报告副本递给我,好让我申请退款。至于原本嘛,肯定直接投入字纸篓了,这点我绝对不怀疑。
美国运通给我补上所有的支票,速度奇快。十五分钟后,我重回大街。
(摘编自《译林》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