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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柏林电影节上,一部神秘的黑白电影《都灵之马》最终获得了银熊奖评审团大奖,影片讲述一个身有残疾的农夫与他的女儿在六天里的艰苦生活。他们一贫如洗,住在意大利乡村,遭遇干旱和风沙,家中只有一匹老马和几个土豆,水源也濒临枯竭,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艰难地生存着,等待着绝望的未来。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那就是哲学家尼采。1889年1月3日,尼采在意大利都灵的卡洛-阿尔贝托街上,看到一个马夫打骂老马,那匹马一动不动,这个车夫叫朱塞佩·卡洛·埃托尔,他最终失去了耐心,用鞭子狠命地抽打它。尼采冲上去拦住了马夫,并抱住马脖子失声痛哭,从此他就疯了,十年间一言不发,直到逝世。这个哲学史上流传很广的典故,成为映照尼采哲学思想的经典文本。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根据这个典故创作了《都灵之马》,他认为人们只注意到了尼采,而忽视了那个马夫和老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抽打那匹马?他们的命运如何?对于贝拉·塔尔来说,“尼采在那匹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尼采就是那匹马”。所以这部电影讲的不是尼采的疯癫之谜,而是那匹马和马夫的命运。
影片展现的六天生活很简单,在第一天,农夫赶着马车回家,女儿帮他把马收回马棚。第二天风沙大作,老马不吃不喝,农夫无法出门,只好留在家里。第三天,一群吉普赛人经过这里,争夺井水,农夫赶走了他们。第四天,井水干涸,他们无法继续生存,老马不进食。第五天,父女准备收拾行李离开这里,但他们却因严酷的天气而半路折返,油灯也燃尽了。在第六天,父女两个人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他们守着一个生土豆,在沉默中陷入绝境。电影最后在他们的沉思中定格结束。影片这种结构与上帝创造世界的六天相呼应。根据《圣经》记载,上帝第一天创造了光,而在影片的第五天,光就消失了,第三天上帝创造了海洋,而影片中第四天却水源干涸。这种“反创世纪”的结构与尼采发出的“上帝死了”的世纪呼喊相对应。上帝在第六天创造了人,而影片中到了第六天,父女已陷入濒临死亡的绝境。光与水的消失预示着神的缺席,但农夫和他的女儿依然艰难地谋求生存。最后剩下一个生的马铃薯,农夫要求女儿吃,这与女儿逼着老马吃杂草一样。“尼采的疯狂”本来是一个具有极高阐释价值的文本,但贝拉·塔尔偏偏不与这段传奇联系起来,而是把目光投注在马夫和马的象征意义上,这种传奇与绝境的对立,也让影片对尼采哲学展开了无声的批评。贝拉·塔尔没有全盘接受尼采的观点,也表达出对尼采的质疑,在父女二人艰辛的生活面前,尼采所谓超越理性,超越自我的充满精英理念的哲学,显得多么浮夸。
《都灵之马》中有穷苦人的艰辛,也表达出生命在最后时刻的尊严,这也是那匹马让尼采感动的地方:陷入无以复加的困境而承受痛苦,却依然有尊严地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些场景被贝拉·塔尔用他最擅长的富有诗意的移动长镜头贯穿而成,浑然天成,震撼人心。影片中反复出现父女二人坐在窗前与窗外恶劣的狂风对视的镜头,彰显出生存的窘迫与无奈。这个脆弱的家已没有食物来源,他们只能依靠火炉中残存的火焰而生存下去。父亲在晚上甚至听不到蛀虫蛀咬木床的声音,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两个无人关心的人和一匹孤傲的马,他们抱着一丝希望活着。老农夫的右手已经无法使用,他的女儿每天都要给他脱衣、穿衣、洗衣、打水、煮饭……贝拉·塔尔详细展现了这个日常生活中最庸常的细节。
贝拉·塔尔是当今欧洲首屈一指的风格电影大师,他善于发现底层环境中被遮蔽的美和细腻的日常细节,与商业电影追求鲜艳、快速和愉悦相反,他追求一种纯粹、简单的美,去挖掘人类最深邃而神秘的情感和动机。
影片体现出贝拉·塔尔对农村、乡间等前现代生活的关注与留恋,对穷苦人命运的深刻洞察力和淳厚的同情,对手工时代的生存方式、工作技能心存敬意。这些都体现在《都灵之马》的令人惊叹的细节中,那种让人紧锁双眉、仿佛要与主人公休戚与共的感觉,是普通电影无法带给我们的。影片几乎没有对白,全片充满了庄严而沉重的静默,犹如陷入困境而难以自拔的人内心中的沉思。很多观众觉得贝拉·塔尔的电影缓慢而缺乏戏剧冲突,但法国哲学家朗西埃却认为,对时间的尊重反而是对当代艺术的最高理解。
贝拉·塔尔的电影充满魅力,观众只需要看上几分钟就能判断出他是一位桀骜不驯、充满个性的艺术家,但他同时也是最有争议的导演,他从不与商业妥协,影片拍摄经常陷入严重的亏损,遭到冷嘲热讽。《伦敦来的人》拍摄期间,法国制片人因拍摄无限期延长、制作经费超出预算而自杀,在欧洲引起了轰动。《都灵之马》原定在2009年上映,结果拖到2011年柏林电影节,但是贝拉·塔尔有着令人叹服的天才,尽管普通观众接受他的作品很难,但是对那些具有艺术修养的观众和影评人来说,他的电影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魔力。拍完《都灵之马》,贝拉·塔尔宣布这是他最后一部电影,因为“观众不再需要我这样的电影,而且匈牙利的制片环境越来越差”,他今后会帮助那些坚持独立创作的青年艺术家。
(李洋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