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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几百乃至几千个聚在一起的群众受少数政客忽悠,难免不被情绪所左右,难免不相互看脸色,甚至受个别恶人或小集团的威逼恐吓,很难作出合理的决定。
晚清以来,国人一直向往民主,认知民主,包括古希腊民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不仅视雅典民主为古代民主的典范,甚至视其为民主本身的典范。殊不知,这种民主不仅与现代民主大异其趣,即使在古代也非独一无二。这是一种氏族民主,而氏族民主是人类历史早期的普遍现象,唐虞时代甚或晚至春秋时期华夏先民就实行过与雅典类似的民主,1960年代以前凉山彝族的民主更与雅典民主类似。
雅典民主何以不同于现代民主?这种民主产生时,离希腊字母开始使用尚不久,绝大多数希腊人还不识字,信息传播方式与现在大不相同。白纸黑字的书写文本远非普及,现场“直播”或场外口口相传,为当时最重要的信息传播方式。可以想见,口头传播很难保证信息传播的准确性,人们对此也普遍不在乎,于是煽动家如鱼得水。在现代社会,这种问题虽仍存在,却远不如当时严重。雅典民主正是在那种环境中存在和繁荣的。在雅典民主中,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竟然由少数野心家操纵数千人之巨的“人群”,以全民公投的方式来定夺,此即直接民主。不难想见,普通公民因忙于生计及其他局限,不可能像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那样,能对城邦大事有全面而清醒的把握。要他们总能超越氏族、家族或个人利益,在国家大事的决策上进行冷静的思考,做出理智的抉择,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难想象,几百乃至几千个聚在一起的群众受少数政客忽悠,难免不被情绪所左右,难免不相互看脸色,甚至受个别恶人或小集团的威逼恐吓,很难作出合理的决定。结果可想而知:当伯罗奔尼撒战争仍如火如荼进行时,雅典竟发动了规模堪比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另一场大战,派出几万人的舰队远征西西里的叙拉古城邦,结果惨败,雅典从此一蹶不振;还有阿吉纽西海战中八个将军明明打了胜仗,却因故将其判死刑;阿里斯提德、地米斯托克利、米尔提亚德、客蒙等杰出军政人物被流放或处死。当然还有司空见惯的恶性派系斗争,如科西拉民主派与贵族派的恶性党争导致前者对后者进行残酷杀戮。雅典民主派与寡头派的恶性党争更引人注目,这导致后者对前者大开杀戒,苏格拉底便因政治报复被处死。
以上所说可能会使人得出雅典民主是“暴民政治”的印象。把雅典民主说成是“暴民政治”虽不太妥当,却并不等于不应看清其缺陷,即存在着一种以众暴寡的倾向。有这种倾向虽然并不等于“暴民政治”,但问题仍很严重。苏格拉底之死也许不算是以众暴寡的最佳例子,可如何解释伯里克利虽侥幸逃脱了死刑,却仍被控为窃贼并被罚款?又如何解释苏格拉底被处死以后,三个主要起诉者之一、民主派重要人物美勒托很快就被判处死刑,被乱石砸死?阿吉纽西海战八个将军被判死刑之后仅仅几天,起诉他们的人也被处死?
但也应当看到,即便民众权力很大,雅典民主大体上仍是一种精英统治。雅典民主固然激进,却还没有激进到不搞选举。雅典人确实以抽签的方式选拔官员,比之其他治理样式包括现代民主在内,这大概是最民主的政治形式了,但他们只抽选出执政官一类官员来。这些职位大体上都是虚职。有实权的职位,雅典人并不搞抽签,将军这种最高军政职位更是完全由票决产生,因带兵打仗事关个人生命安危,国家生死存亡,非票选产生不可。这就解释了为何伯里克利任将军职长达二十几年,福基翁任将军职更长达四十五年。虽然如此,雅典民主无疑有着结构性缺陷:比之现代民主,民众与精英的权力关系很容易处于失衡状态,“人群”或“人群”中的个人权力过大,往往使精英陷于被动甚至危险。这一点,只需稍稍比较一下成熟的现代民主政体就清楚了。
(作者系深圳大学西方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