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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力斌
传统期刊的文学生产尽管面临网络写作和出版社系统等多重挑战,但依然是观察社会文化状况的重要场域。在中篇小说领域,集中了几乎全部的名作家和大部分严肃写作,有着不可替代的精神含量。
2013年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收获是心理层面的掘进。这是小说在放逐了史诗视野和宏大抱负之后,寻找到的新领域和新开掘。电视、电影、网络新媒体不断挤压传统文学的空间,现实被大众媒体劫持。新媒体在反映社会、讲述故事方面的能量远大于小说;现实生活的戏剧性远大于文学虚构的戏剧性;影像的信息传递效果远大于文字的信息传递效果。这是当下作家面临的普遍挑战,也是文学消费者的普遍取向。全社会在低头看手机。人们越来越不习惯于从文学中了解和获得关于这个社会的讲述。文学被逼向心理和精神层面。心理和精神领域成为迫不得已的富矿,是小说在多重竞争与压力下的新选择和新动向。小说向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掘进,或许既意味着文学取向的历史性调整,也意味着中国社会新生活方式和新社会经验的出现。对现实中国的史诗性表达勉为其难,而对现实中国的心理和精神表达则大有可为。
从大量小说中挑选出来的这些作品,是我们窥探当下中国社会心理和精神状态的典型文本,无论是讲述个人奋斗、官场斗争,还是描绘都市生活、乡村图景,都无一例外地突出了某种公共心理或社会情绪。悲伤、抑郁、愤怒、无奈、羞耻、失落、孤立无助、怅然若失、身不由己,这些心理与情绪,都超越了个人经验,染上了中国色彩。这些作品或多或少引起了社会关注,成为有效讲述中国故事的组成部分。当这些代表一整年度文学的主题词集中呈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难道这就是当下中国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状态?静下心来想一想,一年来非常流行的官二代、富二代、高富帅、屌丝、草根等热词,已经饱含了以上的心理和情绪,只不过很少有人将他们与小说挂钩。所谓仇官、仇富、草根心理,也便可以理解了。
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如果我们在更大的视野中看待对当下中国的表述,文学的低沉悲伤和电视娱乐节目的热闹欢乐形成了鲜明对比。《欢乐大本营》、《非常6+1》、《中国好声音》、《我要上春晚》、《非诚勿扰》,包括新近的《出彩中国人》,大量的娱乐节目中,一个活力无限、热闹非凡的中国跃然眼前。这些节目似乎表达着一种草根梦想的实现,蕴含着大众对公平、民主和成功等一系列文化价值的诉求,与文学表达的悲伤抑郁恰恰相反。也许是不同媒体的功能定位不同,也许是各自传统的差异,这种反差本身就包含了丰富的意味。正是在这种具有强烈反差的中国故事叙述语境中,小说乃至文学的蕴涵才值得探讨。不能说文学一定比影视更具现实批判性,但也不能说文学表达的社会心理和情绪是虚假的、无根的。最起码,从这些浸透着情感和泪水的年度小说中,我们得以窥见现实中国的另一面。
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呈现的社会心理,是年度小说中最令人关注的。小说发表以来,虽然没有轰动效应,但引发了震动效应。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被认为是大家的悲伤,草根的悲伤,中国社会的悲伤。涂自强成为当下小人物奋斗经历和心理体验的典型。涂自强是草根版的高加林,他的理想可谓卑微,不超过做一个城里宅男。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有艰苦奋斗的生活作风,吃尽了各种苦头,生活拮据,省吃俭用,一心读书,勤工俭学,与人为善,无怨无悔,甚至连虚荣都没有。他始终保持着农民孩子的朴实厚道。最显著的是,他从不气馁,持之以恒,乐观向上,任劳任怨。涂自强的疲惫是中国人的疲惫。一个成功男人应该具备的品质和优点,涂自强都具备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年轻人,最终走向了彻底失败。这个社会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想象空间和发展余地。浓烈的失败情绪是戏剧性的,种种不幸都落到了一个人的头上。但是,这部小说却没有让人感到虚假和做作。原因何在?它真就真在提供了一种公共性的真实的情绪,那就是无限的悲伤,疲惫到极点的悲伤,一个草根在社会中向上流动的渠道被彻底堵死的绝望。它点到了当下一部分人的痛处,表达了一种普遍的社会情绪。
如果说温柔敦厚的悲伤是方方的主题词,那么在宋小词这里就变得言辞激烈。宋小词的《开屏》关于压抑、愤怒、羞耻,表达了对独立、尊严的渴望。小说将女性心理体验放在家庭中上演。家庭的压抑成为当下市民阶层的重要心理。出轨,“包二奶”,一夜情,这些话语都是逃离家庭、自我解放的企图的表达。《开屏》表达了这种冲动。农村女孩秦玉朵不能忍受权利被压抑和歧视的生活,最终家庭破裂,隐情败露,她一怒之下用匕首捅伤了想占有她的局长。这愤怒的一刀,让人想起当年的邓玉姣。经济上的依附导致精神上的卑微,阶级差异导致性的屈辱,在小说中表达得触目惊心。“可是愤怒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用。她整日里强装笑颜,在衣帽间的镜子前温柔地给南翔系领带,调皮地把领带缩进他的脖子里,差点把他憋过气去,他咳嗽,她就明媚地咯咯笑,他回来,她给他递拖鞋,接公文包,晚上主动去书房纠缠他,她在床上也舍得做,摆出各种姿势,跟当初为了登进这个门一样,情绪非常高涨”。《开屏》是对当下社会仇富、仇官现象的生动诠释。
在揭示心理方面走得最远的或许是鲁敏的《隐居图》,小说有着普通的两性模式,但却有特别的典型性和当下性,所包含的社会意义远超二人世界,可称之为“市民心理小说”,出色地呈现了当下中国的市民心理。舒宁、孟楼这对校园时代的恋人,十几年后偶然相遇,舒宁成为省城干练的女老总,孟楼沦为小县城卑微的文化馆职员。两个旧日恋人的见面,上演了一出婉转、曲折、多致的市民心态活剧。在这出活剧中,没有一个人心安理得气定神闲。遗憾、不满、压抑、疲惫,成为他们共通的心态。王家新有一句诗,“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隐居图》始终都在打量这样一种状态,虚伪地隐居,虚伪地成功,真实的内心外面有层层包裹,活得疲累,活得压抑,活得虚伪。这难道不就是当下中国市民?
对于当下中国来说,疲惫、悲伤、愤怒、屈辱、无奈、虚伪、不幸福,这些心理感受尚属表层。更深层的问题是精神上的空虚和信仰危机。毛建军《第三日》以农村信教现象为切入点,揭示了农民的精神危机。信教农民并非少数,而且蔚然成风。得病的春燕信佛。曾经信赖共产党、当年的妇女队长、共产党员伍奶走向了上帝。伍奶是农村因病致贫的典型,也是农民信教的典型。小说还告诉我们,当下农民对基督教、佛教的认识并没有多么深刻,甚至有些肤浅,只是一种朴素的精神寄托,只是在生活困难时寻求精神安慰的方式,但是,他们都真诚地、专注地投身到对信仰的追求中去。《第三日》告诉我们,农民的精神需求不可小视,中国人的精神需求已经提到日程上来。
对于乡村衰败的表述是近十年来小说的重要主题。乡村不再具有历史动力感、政治优越感和精神上的居高临下感,乡村越来越成为当下中国人回望来处、缅怀过往、凭吊逝去的历史的客体。肖江虹的《盅镇》,以一种带有魔幻色彩的叙述,写出了乡村行将消失的挽歌。冯俊科《何处安放》则以农村土地问题为源头所引发的悲剧性问题进行了思考。陈应松多年来坚持对乡村的关注,他的《去菰村的经历》是对乡村恶势力的别样呈现,让人想起《中国农民调查》。小说意在揭示当下乡村恶势力给乡村政权和精神领域造成的破坏性伤害。中国社会主义革命以来,业已死去的乡村“恶霸”阶层,似乎在新的历史情境中复活了。这是未来中国农村民主化、法治化进程中必然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名家依然是捕捉社会心理的高手,如迟子建《晚安玫瑰》,胡学文《风止步》、《奔跑的月光》,尤凤伟《中山装》等。范小青近年来与时俱进,对网络、手机、快递等新事物表现出浓厚兴趣。《屌丝的花季》借用屌丝口吻,通过一名患了“婚前恐惧综合征”的网民自白,展示屌丝心态:工作底层,两眼茫然,前途渺渺,被挤兑,被伤害,悲摧,气愤,压抑,苦B,这些网络用语几乎构成屌丝感受大全,令人笑喷。徐坤《地球好身影》也以对当下的“恶搞”呈现了同样的狂欢性质。桢理《微博秀》表达的是一个屌丝男的都市生活与情感体验,“微生活”虽然带来交流的快乐,获得社会“虚拟承认”的满足,但最终不过是一场梦幻。它告诉人们,单纯依靠鼠标和点击率不会改变社会地位。
“80后”的表现引人注目。吕魁的《大城小爱》触及都市年轻人的苦闷空虚与新的欲望体验,“我”对那个阳光而可爱的兼职卖淫女的复杂情感表征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新都市心理,这个在传统书写中属于负面的女性形象,被涂抹上阳光的温馨色彩。蒋峰《手语者》表达年轻人阴郁压抑的情绪。纳兰妙殊的《荔荔》具有典型的小资趣味和新文化经验。在同性与异性间穿梭是小说的重要结构,假婚,双性取向,对品味和情调的渲染,对瞬间感受的捕捉和玩味,对多元文化知识的熟稔玩弄,都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素质,足够新潮。黄咏梅《达人》有一种罕见的达观和快乐,一个类似于武侠高手的小人物的欢乐。这位武侠小说迷、下岗工人创造了小人物的欢乐生活,留下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