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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米沃什家族庄园附近的Nevezis河。
《米沃什词典》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在生命最后阶段的回顾与总结,堪称一本为20世纪的欧洲历史文化立传的书。米沃什为其开列词条加以描述的人物、事件、地域、主题,在书中呈现为一幅幅难忘的素描,充满生动细节与敏锐判断,更是作者对更广泛的主题进行反思的成果,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米沃什本人独特迷人的自画像。本期节选其中一节——
到目前为止,关于庄园的研究还太少,而这是贵族文化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需要对不同的庄园做一些区别。我觉得,立陶宛的庄园有点不一样:一是立陶宛农民的表现比波兰的要好一些,二是那儿的主人也不像波兰的那样作威作福。只要想想雅库布·基耶什托(JakubGieysztor)曾在他的回忆录里怎样怒斥某些富有的绅士(如恰普斯基·奥吉尼斯基亲王)就够了。这正好意味着,真正为富不仁的是极少数的例外。大家都知道,跟波兰的情况相反,立陶宛的农民都支持1863年的起义;当然,他们称之为“波兰起义”。他们曾给扎营在山林中的叛军送去食物和救助。而在立陶宛的中心地带,即我的家乡基日达尼地区,他们都武装起来,参加了叛军。马茨凯维奇是一名出色的牧师,既懂波兰语又懂立陶宛语。诚然,我认为被他吸引而加入他的部队的主要是一些小乡绅,不过也有农民参加。且不说立陶宛乡绅和农民之间的关系具有田园诗般质朴的性质,我们还必须指出的是,当立陶宛的庄园制度在20世纪瓦解时,没有出现任何暴行。
不过,庄园来自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由它派生出来的一切都已经过时。当它遭遇到来自西方的现代都市文明,只有贵族阶级的没落子孙——贡布罗维奇、耶伦斯基、米沃什等人才能从中挤压出一些东西。这使他们显得与别人有所不同,比如梅尔茨修·瓦尼科维奇,一个老派的、牢骚满腹的编故事的人。庄园文学不仅应该包括奥泽什科娃和罗齐耶维佐夫娜的小说,也包括东布罗夫斯卡、伊瓦什凯维奇和许多其他作家的小说。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城市生活的困难源于它缺乏坚实的基础。维尔诺说波兰语的这一部分城市虽然拥有数十座犹太教堂和四十座天主教堂,但事实上它只是庄园的延伸部分。那儿的人们说“简朴”的波兰语——另一个词是“蹩脚”。他们对维尔诺的反抗不可能像乔伊斯反抗都柏林一样,具有大城市的眼光。相对而言,维尔诺属于犹太人的这一部分跟外界的联系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密,它将人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大都市:彼得堡、巴黎、纽约。
老式的、体面的庄园小说在善与恶之间划了一道非常清楚的分界线。善就在我们这儿,在我们的故乡,而恶是外来的,属于那些大城市。美德的楷模是庄园主,他是一个善良的地主。尽管面临种种困难,他总能使收支平衡,并且坚守他的领地。罪恶则体现在那些在国外花钱如流水的家族成员身上,还体现在追求外国时尚的浪荡子和洋奴身上(譬如奥泽什科娃的小说《涅曼河边》中吸食吗啡的人)。
在莫夫斯卡(Emma Domowska)的小说《哈里尼什基庄园》(1903)中,异乡是罗马,教堂和神父的天下,哈里尼什基庄园的女主人和女儿旅居在那里。女儿产生了宗教幻觉,相信她受命去建立一种新的神圣秩序。母亲(并非完全出于高贵的理由)帮助她试图赢得教会上下的拥护。她们需要钱。哈里尼什基的庄园主绝望地试图让母女俩相信,她们可以在自己的国家为上帝工作,但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
换句话说,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嘲讽的不是人们在巴黎或蓝色海岸闲游,或在蒙特卡罗挥金如土,而是一个年轻小姐的虔诚。她完全不明白:通过祈祷,通过表面上履行圣母旨意,她已经站到了罪恶一边。
把哈里尼什基置放在几十年后的将来,放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直到二战时期,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表现庄园——这就是特蕾莎·鲁布凯维奇—乌尔班诺维奇(TeresaLubkiewicz-Urbanowicz)的小说《上帝的衬里》。故事发生在艾日希什基庄园附近某个地方。这是一部心理小说;庄园只是提供了小说背景而已。尽管作者有各种各样的意图,然而这一背景或许才是最有趣的,因为作者第一次以现代眼光打量并描写了庄园。在哈里尼什基庄园,男女之间最多握一下手表示亲热,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写到了小社会里的两性生活、农家女受到的压抑,这些在波兰文学中是闻所未闻的。战争在这个满布森林的落后省份虽未明写,却被表现得异常残酷。这部小说写得很好,一点都不幼稚。读着它,我在想,关于大大小小的庄园的小说不胜枚举,而它会不会是最后的一部?
(本文及图片摘自《米沃什词典:一部20世纪的回忆录》,[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西川、北塔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