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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逊
每当寒暑假来临,本是热闹欢腾的大学校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犹如一条奔腾的大河,顿时失去了滔滔之势。尤其是寒假,因为中间夹了春节,加之又是冬天,更觉冷清凄厉。干枯的树枝,惨淡的衰草,阴霾的天空,寂寞的行人,构成了一幅萧瑟的校园冬之图。赶上雨雪天气,空旷的校园更是空无一人,正应了林黛玉《风雨词》中“那堪风雨助凄凉”之语。此时往往会想起开学时候的日子,那时笙歌盈耳,彩衣炫目,罗绮穿林,丽影塞路,充满了沸腾、喧嚣和活力。而眼下,则是萧条、冷清和宁静,静得可以听到寒风吹落树枝的声音,冷得不由你心头不掠过一丝阴影。
人心总是喜变,太过冷清时向往热闹,热闹过头了又喜欢冷清。在忙碌了一个学期以后,漫步宁静的假日校园可谓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且不说校园风景依然如画,你比平时可以更加悠然地欣赏;也不说校园里人特别的少,你走在路上很少会遇到熟人;更不说假日中没有任何的工作布置和文山会海,只就这一份轻松和清闲,就值得你细细品味,好好珍藏。
早就听北大的朋友说起,在以前的北大校园,一不小心就会碰上几个貌不惊人的名人。当时听了,真不胜羡慕。但在一般大学可没有这样的幸运,我相信在今天的北大校园也不会再有太多这样的幸运。但享受宁静的假日校园则是一样的。因为享受宁静,此时此刻,面对此园此景的想法和体悟也就自然会多一些。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在听了黛玉的葬花词以后,由景想情,又由情想事、想人:由黛玉想到宝钗等,又由宝钗等想到自身,再由自身想到斯处、斯园、斯花、斯柳等,反复推求,悲伤恸倒,颇令人感慨不已。身处宁静冷清的假日校园,也就自然勾起一种寂寞孤独的感觉,想起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就是要经历各种生活和情感的体验:热闹的,寂寞的;快乐的,痛苦的;成功的,失败的;欢悦的,孤独的……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们年轻时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快乐和痛苦,失败和成功;现在进入了老年,也许更多的就是要咀嚼寂寞和孤独。不过寂寞和孤独也并不可怕,你只要适应了,也就自然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你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个中奥妙,就在于不要放弃你的所爱,它会陪伴你排除寂寞,驱走孤独。
我的所爱就是读书写作。假期里每天早上起来,用过简单的早餐,然后去办公室,看书写文章。中午、晚上在学校食堂里用餐,晚上八九点钟回家,然后整理整理睡觉。不是家里没有电视,实在懒得打开它;也不是家里没有地方,就是找不到工作的感觉。只有坐到了办公室,似乎才找到了看书写字的感觉。这样的生活可以说是枯燥,但枯燥之中又自有乐趣,而且也是自身价值的体现。虽然这种价值只是在一个很小的圈子内得到认可,离开这个圈子,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真是要感谢自己有这个所爱,否则,真想象不出如何打发这漫长的时日。说来也奇怪,寒假里的工作效率竟比以前高出了许多。
无独有偶,我们学院有一位比我先进入老年的郑克鲁教授,他退休以后,几乎每天来办公室,节假日也不例外。有时在办公楼前和他邂逅,讲起每天来办公室做些什么,他总说在翻译什么什么书,并说:“要不做点什么,待在家里发呆,没有意思。”他是晚清著名的改良派思想家郑观应的嫡重孙,本人是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和研究家,曾荣获过法国文化部勋章。2012年又因翻译波伏瓦的 《第二性》而荣获第四届“傅雷翻译出版奖”。现在他手头正在翻译法国一位著名学者写的 《世界爱情小说史》,也是一部艰深的理论著作。假期中他每天按照惯例来到办公室,就是在啃这根难啃的骨头,见了我,还曾愤愤然说起他正在翻译的这部《世界爱情小说史》中,竟然没有提到中国的 《红楼梦》,实在太不应该了,他想不通为什么没有提。我想,这也是因为翻译已成了他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他才如此乐此不疲和较真。
一天,我的学生、现为学院副院长的詹丹来到学校办事,当时我正在写一篇关于 《红楼梦》的文章,写得比较投入。后来,在学校里吃好晚饭一起回办公室,正好看到郑克鲁的办公室灯还亮着。我说起他假期里几乎每天来办公室,他当时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立即在手机上发了一条微信,说 “今天孙老师在学校写 《红楼梦》的文章,郑克鲁老师在办公室翻译法国文学理论著作”。事后听说也是我的一位学生在群里给詹丹回信说: “你不要心里太内疚,他们是在办公室孵空调。”这话还是这位学生自己告诉我的,我听了真是感到无语。这也许是他的一种自我解嘲,但听上去总感觉不是滋味。
当然,假期里来办公室的并不止我们两人。我经常看到的,一位也是我的学生宋莉华,假期里车子少,我一到办公楼前就能看到他的车号。不过很少一起聊天,我知道他在忙自己专业的事。这几年他在做西方传教士汉文小说和翻译文学的研究,现正在筹备一个有关“宗教视野下的翻译文学”国际会议,消息在网上挂出去以后,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主动发来信件,表示愿意出版会议的英文论文集。他听了很受鼓舞,于是筹备得更加带劲。此外,他还正在写一篇有关传教士翻译文学的英文论文,正在走向国际学术平台。
另一位是我们学院行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叫他陆师傅。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办公室,拿信拿报纸。学院有两百多号人,仅是每天的信件来往,不去学校收发室拿就会无处存放,拿到学院信箱不及时处理则会堆积如山,所以每天来学院处理信件报纸是他必做的事。
我偶尔经过信箱时就想,每个人都有他分内的事,这事他要是不做,或做得不尽心,这世界肯定就会乱套。比如这位陆师傅要是一个月不来学校,真不知学校收发室和学院信箱走廊里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不管是郑克鲁这样的大教授,还是陆师傅这样的普通工人,都是校园里一道经年不变的风景线。
又想起了苏东坡那句 “淡妆浓抹总相宜”,我想,无论是热闹喧嚣的平时,还是宁静冷清的假日,只要青灯不灭,校园永远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