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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2005年被确诊为结肠癌晚期,“活多久算多久”后,这个在1998年负气离开老家的独生子,就不得不一次次与老家打照面了。
为了不影响工作,税后月收入8000多元的刘黎平当时希望老人在广州做手术,并通过报社的关系联系到一家医院。
但老人的公费医疗在湖南,考虑到儿子要还房贷,他坚决不同意。刘黎平夫妇只好赶回湖南。
此后4年,跟不少从农村或小城市到大城市奋斗的青年一样,为了照护老人,刘黎平不得不在老家县城的医院、长沙的肿瘤医院、湘雅医院和广州之间,不停往返。
在肿瘤医院附近又冷又没人情味儿的民居里,妻子因为生煤火,跟住在旁边的其他病人家属争吵,哭泣。
独生子的依赖性也在这时凸显出来,刘黎平手足无措,希望妻子不要走。妻子见丈夫连生煤火都不会,便给校领导打电话请假,但“公公不是直系亲属,你必须得回来上班”。
刘黎平请的长假也将到期,必须准时回去上班,才不愧对领导的体谅。
他第一次意识到,“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晚上从医院离开时,34岁的刘黎平一路哭到长沙火车站。
“一个是同情我爸,除了我妈,没人照顾他;另一个是觉得人生怎么这么无奈。当初我如果留在湖南,就可以随时照顾父亲,但那样就太窝囊了。我出来后,虽然不是一条龙,但至少有点尊严,不用求人家我能活下去,可又照顾不了爸妈。”近10年后,他哽咽着说。
他常常想起母亲给父亲按摩时,两位老人投在老家窗户上的剪影。偶尔也会想,“要是我就在老家工作该多好。”
在广州迎接他的,是妻子怀孕的消息。
如今,这个小生命已经成长为8岁的男孩,陪爸爸刘黎平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男孩指着人行道旁榕树下的植物,“左边是福建茶,右边是变叶木”,骄傲地向爸爸介绍从书本或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
小生命的来临,当时让身心俱疲的刘黎平一阵狂喜。随后,他便陷入深深的忧愁,他知道“上有老、下有小”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2007年,父亲结肠癌复发,刘黎平在长沙照顾,儿子则在广州发烧。他既要找关系让睡在医院走廊的父亲住院做肾切除手术,还得打电话回广州找关系给孩子安排床位。
然后,他在长沙与广州之间朝发夕至地来回奔波。像一艘已经驶入宽广水面的航船,他本以为可以乘风破浪前行,却不得不调转航向,一次次驶回那个自己曾经无时无刻不想逃离的小港。
人在苦难面前,慢慢慢慢地就麻木到逆来顺受了
刘黎平已记不清父亲去世前自己买过多少张回湖南的火车票。
他只记得,五六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护士把一个搪瓷口杯放到他面前,淡淡地说,“这是你爸爸的肾。”看到父亲身体的一部分就放在眼前,刘黎平心如刀绞。第二天医生告知“病人还能活一两年”时,刘黎平反倒不那么难过了。
“人在苦难面前,慢慢慢慢地就麻木到逆来顺受了。”他形容。
中学教师刘黎平喜欢小马哥,是觉得小马哥戴着墨镜拿着双枪,可以把看不顺眼的世界打得粉碎,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愤怒,可以让自己不喜欢的人在面前颤抖。看着小马哥双枪齐发的样子,他这种工作中很压抑的中小职员,觉得很解气,自己人生所有的痛苦都没了。
但13年后在医院里,已为人父的刘黎平只能忍气吞声。他曾因在走廊里睡觉时打呼噜的声音太大,被护士叫醒后斥责:“你能不能自觉一点!?”他也曾因医生到父亲病房检查时,插了一句话,而被骂得狗血喷头。
“我一点都不敢回他。为了父亲治病,我当时很生气,但只好忍着。”刘黎平说。
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跟发小学习如何在医院跟人套近乎。兜里揣着红包,他在医生门外转来转去,怎么也不好意思送出手,“因为医生身边总有人”。
母亲告诉他,十几年前,父亲为了求人把儿子调进城里,推着自行车在街道上徘徊,不停摇头叹气,不好意思把礼物送进领导的家门,“你们父子都是好面子的人”。
但在老伴生病这几年,她也觉察到,当年那个愤世嫉俗动辄金刚怒目的儿子,不知不觉开始学会对眼前的人和事低眉顺目。
似乎只有在回忆往事时,才能感受到刘黎平的快意——得知自己被分配到农村,23岁的刘黎平曾大闹县教委领导办公室;得知女友“背叛”,他抄起菜刀要去问个究竟,结果被同事死死抱住。
20年后,那个热血而愤懑的青年形象,已经很模糊了。年轻人对现实的妥协,其实从1998年已经开始。
1998年7月12日,法国世界杯决赛,刘黎平支持的巴西队败给了东道主。他当天在闷闷不乐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正欲欣喜若狂,乍然发现里面标着“自筹”两个字。
一番颇费周折的询问和斟酌后,原本报考公费研究生的刘黎平,决定接受每年自付学费7500元这一现实。
真正到广州上学后,他发现经济压力没那么沉重,除了每月学校发的350元生活补助,他打工、兼职还能挣到两千元左右。1998年长江洪灾后,作为来自灾区的学生,刘黎平还额外获得了几千元补助。
随着跟现实的互动和妥协,他最初对大城市的恐惧和失控感,也渐渐消除,并对一些事情不再抵触。
10年之后的夏天,当世人都在关注北京奥运会时,刘黎平惦记的则是父亲的病情。本来不信佛的刘黎平,去市场里买了些鱼,在县城的河里放生。
“鱼啊,我放你一条命,给父亲换一些健康,你给父亲多一点时间活下去。”他默默念道。
然后,他建议父亲抄《金刚经》。“其实我也知道,生死并大,你信什么都没用的,释迦牟尼不也是病死的吗?这样虽然不能延长寿命,但至少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减少一下痛苦。”
在广州,一想到父亲的病痛,刘黎平就无法开心。这种苦闷,让刘黎平2008年9月开始在天涯论坛发帖讲述自己的经历。与网友的互动,成为他跟外面的世界交流和排解焦虑、无助、凄凉情绪的方式。
每次打电话回家,一听说父亲又痛了一个晚上,他便“心如刀割”,就默默地为父亲祈祷。
“其实这跟我的信仰是相违背的,但亲情让我想到念念佛经会不会有什么用。病是没法好了,只要老人不痛就好。”他无奈地摇着头说。
抄了差不多20遍《金刚经》的父亲最终在2009年7月9日撒手而去。而且祸不单行,妻子的母亲也被查出宫颈癌,进入生命晚期。
刘黎平始终无法释怀的是,父亲离世时自己不在身边。得知父亲的死讯,这个38岁的男人在办公室嚎啕大哭。
这是他最绝望的时刻。上一次如此绝望,是在他第二次考研失败后。刘黎平原本深信“我这条大鱼不是县城这个池子里的”,当时“极其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智商有问题,怀疑师专生考研实在是不可能”。
那时,邓小平刚在元宵节去世。父亲看着电视感叹:“人总是要有一股子精神,邓小平就是有了这股子精神,三起三落都没得所谓。”然后,转过头对儿子说:“崽啊,反正要有股子精神。”
使命感带来的艰辛和生活并行
如今,父亲的遗像被刘黎平摆放在客厅的冰箱上面。
刘黎平的一大遗憾是,父亲活着时,自己“没有足以骄傲的成绩给临死的父亲看”。
这一遗憾,在刘黎平39岁时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经报社领导同意,他全力策划编辑的“国学”专版,2010年6月见报。刘黎平开始觉得自己得到了“恰当的尊重”。
自己的文章每次见报时,刘黎平总遗憾父亲没能看到。20年前,他决定考研时,本想考法律专业,遭到父亲反对。由于当地出了曾国藩、宋希濂等读书人,父亲对读书人有一种顽固的崇拜,认为古典文学专业更“显才学”,更看重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父亲对我有一种期许,儿子不一定发大财,也不一定当大官,如果是个很大的读书人,像钱钟书那样,誉满天下,出去他就很骄傲很开心。”父亲生前还曾主动跟刘黎平探讨,翁帆嫁给杨振宁,“肯定看上的就是杨振宁的才气”。
这种期许,也让刘黎平坦承自己“虚荣心比较强,希望能有所建树,要人知道”。
怀着一颗求功名的心,刘黎平很恐慌自己在社会上得不到承认。作为“国学”爱好者,他非常羡慕那些有更大平台的“同行”,诸如钱文忠、袁腾飞。
由于曾亲眼看到母亲那一代职工下岗,刘黎平始终有一种危机感,相信“人要靠自己”。40岁后,他则越来越紧迫地感受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白白活一辈子是没意思的,总得在某个领域做点成绩,得对得起自己的老乡曾国藩”。这种痛苦目前正煎熬着他。
2012年,刘黎平在广州买下了第二套房。但他认为,像自己这批40岁上下的70后,所谓的艰辛,不仅是生活的艰辛,而且还有使命感带来的艰辛和生活并行,“可能比买两套房、生几个小孩的人生志向,想法要更多那么一点点”。
好在他的国学版在广东已产生一定的影响,他经常会碰到一些粉丝,甚至会与一些粉丝互动,这让他很开心。“我的工作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在我自己看来是很了不起的。”他说。
出了两本书后,偶尔也有企业和大学请他去讲讲国学。这让他觉得自己确实比40岁以前开阔一些,“可以拿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了。
8岁的儿子则很关心中国第一大富豪是谁,刘黎平告诉他是地产商李嘉诚。“爸爸为什么不做地产商?”儿子开口便问。
儿子开始意识到爸爸为什么没有大钱,年收入税前不到30万元的刘黎平,也多少有了一点失落感。
眼睁睁看着认识的同龄人有公车,有专职司机,在外面吃饭可以签字报销,刘黎平也会自嘲:“年过四十的人了连副科都不是”。
“权力对男人或许是一种刚需。”他解释说。
最近,他用文言写的《令狐大人传》和此前所写的文言文《郭美美传》,都在微信朋友圈被大量转发,阅读量均达数十万。这令他既高兴又无奈,高兴的是自媒体终于给了他一个立言的平台;无奈的是这不能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
“前程总在不及处,理想无非耗心神。公号虽转万千度,赚钱未见一根针……故人见我惊白发,生命富贵不如人。”刘黎平在43岁生日当天写道。
对不平凡的期许,对平凡的默许
与故人见到白发不同,口无遮拦的女理发师最近告诉刘黎平,“你脑顶的头发比周围的稀疏。”他马上忧心忡忡地问,“是不是中间已经凸显出来了?”
2011年,老家的亲人专程赶到广州,给刘黎平过了40岁生日。这一天之后,他更加意识到:“我们这个家里绝对不能出事了。我输不起了。”
身体一旦有症状,他会马上去检查。他做过两次肠镜、两次胃镜,都没发现什么问题,对疾病的担心,总是会时不时涌上他心头。
走在雨中的街道上,刘黎平尽可能地把伞倾向儿子那边。
在妻子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在2009年以前很少有。公公的去世促使丈夫完成了从“儿子”向“父亲”的角色转变。
儿子正准备过林和中路的斑马线时,红灯亮起,刘黎平一把将儿子拉回到自己身后的位置。
这几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等绿灯时要和机动车道隔一米以上,过斑马线时从来不敢接手机,不管铃声怎么响。
“万一车把你撞飞了怎么办?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损失得起了。”当年那个崇拜小马哥的年轻人,在40岁前后,忽然变得“胆子特别小”,只要觉得危险的场合,从来不敢去;也不敢跟外面的保安吵架,很怕他们一刀把自己捅了。
2014年5月,单位领导的猝死,更是让他意识到,“生命比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40岁前后,他先后经历了外婆、父亲、岳母、姨妈、姑父和同学、同事的离世。一次次看到别人的死亡,他也会想到自己的生命,“未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要少了”,对一些谈论生死的文章开始有感触了。
今年,刘黎平参加了大学毕业20年聚会。班里最大的同学已44岁,最小的同学刚好年满40岁。“大家就像大致重合的两个圆圈,后来慢慢错开,交集越来越少。”坐在一起,唯一的共同语言是回忆当年。
在KTV里,这茬70后偶尔也会唱一曲《海阔天空》,在“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的歌词中,追寻当年的悲凉与倔强。走到大街上,他们满耳朵听到的是《小苹果》的欢快与王菲的《匆匆那年》。这个在他们的青春里还叫王靖雯、唱着《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的“女神”,眼下已4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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