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京味
在苏叔阳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众多作品之中,有两篇比较特别,一是小说《老舍之死》(1986),一是剧本《太平湖》(1986),都是他对前辈大师老舍先生的致敬之作。
《老舍之死》想象老舍自杀之前的所思所为,让死者的灵魂直接出场进行长篇独白,以写实手法处理超现象情节,用心营造“现场效果”和“真实感”。当时,致敬“文革”中罹难的前辈作家,并不限于苏叔阳,比如汪曾祺的《八月骄阳》同样致敬老舍,陈村的《死》写的是傅雷,叙述手法各不相同。
但像苏叔阳这样一再致敬的却似乎不多。在《太平湖》中,他一改话剧分幕的一般做法,借用宋词的结构分为上下两阕,上阕写投湖之前的老舍,下阕则写老舍死后与他笔下的人物探讨“文革”灾难。这个剧本苏叔阳写得极苦,四易其稿才基本满意。
这样频繁的致敬,自然体现出老舍先生在苏叔阳心中的地位。实际上,不仅是苏叔阳,老舍可以说潜在地影响了新时期整整一批的北京作家,比如陈建功、邓友梅、汪曾祺、刘心武、冯骥才、冯苓植等,以至于有论者称其时甚至形成了一股“老舍风”。
苏叔阳无疑是“把老舍的血液输入新时期文学的最力者之一”。他自述要“唱一曲京韵大鼓”,通俗质朴,简约凝练,风趣幽默,接近老舍的“俗白”“清浅”“结实有力”的语言风格。其中,一个突出特点是大量使用北京的方言口语,比如“少不?我可得有哇”“得了,您呐”“闹了归齐”“兴许是”“这么着”“没承想”“指不定”“别介”“淡不丝拉”“大模四样”等等词汇,生动热闹。
在《左邻右舍》《夕照街》等剧本中,苏叔阳借鉴了老舍《茶馆》的谋篇技巧,以一个固定空间为核心,贯串起来来往往的不同人物。除了苏叔阳,同样还有一批剧作家致敬老舍,形成了“京味现实主义”的创作自觉,从老舍的《龙须沟》《茶馆》,苏叔阳的《左邻右舍》《夕照街》,到李龙云的《小井胡同》(1981)、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楼》(1988),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其共同的特点,即是突出了空间性,并具有一种“民族志”的品质。
文学地理是创作与评论界的一个有趣话题,尤其是小说与戏剧,需要接地气,因此地方性因素——文化的地方性、语言的地方性——便成为作家们书写的重要资源,以文字为材料,营造虚构与想象的文学原乡、文学之城。我们不难细数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从20世纪20年代在鲁迅影响下的乡土作家群,20世纪30年代以上海都市为背景的新感觉派、流亡关内追忆沦陷故土的东北作家群,到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作家群如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及至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均体现了地方性因素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
而老舍的存在,可说是文学界一人一城的最佳范例。他语言上的造诣,叙述上的功夫,成为后生晚辈学习之楷模,同时自然也要引发影响的焦虑。
致敬即招魂。逝者已矣,而文字长存,流风余绪,脉脉不绝。苏叔阳为人谦逊低调,他致敬前辈,却无超越之野心,便无过多焦虑。只是兢兢业业,作为时间之流中的一木一石,为北京这座文学之城添砖加瓦,略尽绵薄。
人民文艺
地方性固然是苏叔阳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因素,却绝不是唯一因素。他曾认为自己“在文学上缺乏自信”,“唯一有点儿底气的原则只有两条:第一,便是写人,写活人,活写人;第二,写我们民族的生活和心灵”。但这一貌似低调的姿态实际上有一种以退为进的智慧,触及了文艺的根本,也让我们看到老一辈文学家身上的宝贵品质。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所谓“八五新潮”之说,指的是1985年出现了一批青年新锐作者,他们一反现实主义传统,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声称文学创作的重心应从“写什么”转向“怎么写”,以形式创新之名,推出了一批惊世骇俗之作,形成了当代小说的“叙述自觉”。而这一新潮,并不局限于小说领域,在诗歌、戏剧、电影、美术、音乐、建筑等几乎所有艺术领域,皆有所响应。
在文学史的意义上,“八五新潮”对当代文学与艺术的发展功不可没,在小说方面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当代小说叙述语言的高峰。进一步讲,它从理论、创作、编辑出版、评论、评奖、文学教育等各方面,形塑了全新的文学观念乃至文学体制,即所谓“纯文学”。
但是,随着“纯文学”的体制化,自身问题也突显出来:对形式和技巧的片面要求,对自我和内心的过度耽溺,现实介入能力的丧失,等等。于是,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界开始反思“纯文学”,代表人物是当年推动形式创新和纯文学最有力的评论家李陀。创作界也开始有所回应,比如现实主义冲击波和底层文学。在此背景下,现实主义的呼声再度兴起,更有新世纪以后对“人民文艺”的再度召唤。
此时,便突显出20世纪80年代苏叔阳这批现实主义作家的意义了,他们与20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新锐作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身上仍背负着整个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伟大遗产,文艺为谁服务,永远是文艺工作者的灵魂之问,文艺的根本、文艺的初心,也由此而来。
正如苏叔阳所私淑的老舍的最重要身份——“人民艺术家”,我相信这也是他心目中文艺工作者的最高标准,有了这个初心,纵然文学时尚日新月异,仍能江流石不转,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