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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近影
编者按:
一年一度的“六一”儿童节即将如约而至,儿童的精神乐园也在广泛关注中被提到更为重要的地位。作为其主要载体之一的儿童文学目前发展情状如何、怎样的儿童文学作品才能做到开卷有益、如何引导儿童正确阅读等,成为社会各界热议话题。为此,本刊特邀北京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先生进行专访。
做商业化浪潮中的精神舞者
问:当下国内儿童文学现状如何?请结合创作、理论研究两方面谈谈。
答:对于儿童文学的出版与流行,几乎每天都在诞生着新的话题。旧有的儿童文学观念正在受到严重冲击,新的文学现象则层出不穷。出人意料的、使人感到实在难以把握的变化,既令人兴奋,也令人困惑,甚至不安。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抑或是读者,对这些变化都显得有点无所适从。对这样一个格局到底如何评价?对儿童文学到底如何界定?对那些新生的儿童文学形态到底如何命名?是让读者来左右文学还是让文学来左右读者?……中国儿童文学已经积累了太多问题,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们有些茫然。
当下儿童文学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化,最重要的分化大概还是儿童文学观念的分化。现实环境日新月异,加之知识传播渠道众多而带来的知识的极大丰富性,使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了多种解释的理论资源。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局面,各自在一种理论的支持下心安理得地进行着自己所认定的写作。由于同一标准的被忽略、被打破、被放弃,分化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如此形势下,儿童文学的独立性正处于丧失的过程中,它已经不再可能像从前那样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必须被纳入商业化的原则之中。尽管人文学者们一次又一次地呼吁人文领域应当在商业化浪潮中保持它的独立性,但这种声音越来越成为装饰性的声音。儿童文学这一过去被看做净土的园地同样被卷入到这一浪潮中,并且使许多人切身感受到,儿童文学恰恰是创造商机的非常理想的物质、精神形态。比如《哈里·波特》的巨大商业利润,使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儿童文学所具有的天生的商业价值和巨大潜能。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如何来面对商业化:难道商业化就一定是对儿童文学有害的吗?巨大的发行数,不正是凭借商业化而得以实现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凭借或者利用商业化将优秀儿童文学作品送到更多读者手中?商业化固然会对精神产品造成伤害,可是优秀的精神产品也可以通过商业化途径比从前有更宏大的前途。现在,是到了考验我们的良知、智慧的时候了。
问: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应具备哪些因素?
答:优秀的儿童文学要有道义感。文学之所以被人类选择,作为一种精神形式,当初就是因为人们发现它能有利于人性的改造和净化。人类完全有理由尊敬那样一部文学史,完全有理由尊敬那些文学家。在现今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有许多美丽光彩的东西来自于文学。没有文学,人类依旧还在浑茫与灰暗之中,还在愚昧的纷扰之中,还在一种毫无情调与趣味的纯动物性的生存之中。
优秀的儿童文学应当是有情调的。人类有情调,使人类有了精神上的享受。这个物质的生物的世界从此似乎变了,变得有说不尽或不可言传的妙处。人类领略到了种种令身心愉悦的快意,并最终找到了若干表达这一切感受的单词:静谧、恬淡、散淡、优雅……文学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帮助人类养成情调。“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文学能用最简练的文字,在一刹那间,把情调的因素输入人的血液与灵魂。一代代优秀的文学家,用他们格调高贵的文字,将我们的人生变成了情调人生,从而使苍白的生活、平庸的物象一跃成为可供我们审美的东西。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而情调的培养,应始于儿童。
优秀的儿童文学应当充满悲悯情怀(或叫悲悯精神)。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如激情、热情、同情等各种情感。在这种物质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的儿童(所谓的“新新人类”)都已受到人类学家们的普遍担忧。担忧的理由之一就是同情心的淡漠(他们还谈不上有什么悲悯情怀)。儿童文学就是要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当包括悲悯情怀。
给孩子以美的阅读
问:当下国内儿童阅读状态如何?
答:现在的儿童阅读现状不太理想。现在有许多有远见的教育专家、老师开始注意阅读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个图画世界大有要覆盖甚至要灭绝文字世界之势的今天。但现在更突出的问题并不是读不读书的问题,而是读什么书的问题。现在的孩子手头上都有一些书,但这些书有很大一部分只是满足了小孩的一些低层次的欲望。如果在看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的一些欲望之后还看到他们在如痴如迷地阅读着,就以为阅读作为一种行为或过程已经完成或实现了,这将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有些书与其让他们看,还不如让他们看看天上的太阳、月亮,因为天上的太阳、月亮也许能够告诉他更多更深刻的道理。我曾开玩笑说,我们的先贤、大哲,比如孔子、庄子、老子,读的书肯定没有我读的书多———他们那时实际上是没有太多的书可供他们读的,但他们读了一本我们今人不读或者忘记读的大书,这就是天地人间。我并不是说我们不要读书,而是说要读书就一定要读好书———必须读好书。当下中国孩子的阅读,差不多都是没有引导的自在阅读,这只是一种浅阅读。简单轻松的快乐取代了一切具有深度的感受和思考。这些浅文本所给予的,会在阅读者合上书之后,如火熄灭一般,什么也没有了。
问:您曾多次走进校园倡导儿童阅读与写作,给老师和孩子们做讲座,基于哪些因素的考虑?
答:这些年我走进那么多校园,出于三个原因。一是有感于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的局限。中国高级知识分子高度集中在这个社会的最高之处,其声音是朝向天空的,彼此之间,声音来回震荡,对他们来说,这些宝贵的声音并没有太重要的意义,但对下面的广大社会而言,也许是十分珍贵的。我要将我的教育、文学、语文、作文及阅读的理念,直接与中小学师生进行交流。
二是有感于中国中小学教育维度的单一化。各种教育制度,都有它的缺陷,西方也不例外。事实上,我们的大部分学校,只有一个教育维度:对学生进行知识灌输。我进过无数的教室,多次看到教室的墙上书写着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当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问题是,有没有其他东西也是有力量的,也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更为重要的?比如美、审美。我们究竟有多少时候将“美”与“力量”这两个词放置在一起过呢?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上面讲的:现在的中小学的阅读生态不理想。
问:对儿童而言,怎样的阅读才是有益的?您曾提倡个性化阅读,为什么?
答:对于儿童阅读,我有三个表述。一个表述是:书分两种,一种是打精神底子的书,一种是打完精神底子之后再读的书。对于孩子而言,这所谓打精神底子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那种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这里,善、美和智慧,是用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它与孩子的认知能力是呼应的。它们的功能是帮助一个孩子确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观、价值观以及高雅的情调与趣味。但,当下中国,并未用打精神底子的文字来为那些孩子打底子,而用本来是打完底子再读的文字来打底子了。这一倒置,是很糟糕的。对于这一局面的形成,不要怪罪出版社或作者,需要检讨的,是我们这些学者、批评家,我们缺乏对这一阅读格局的剖析与解释,缺乏理论上的辨析,更缺乏警钟一般的提醒。
第二个表述是:书是有血统的。书分两种,一种书具有高贵的血统,一种书则血统不怎么高贵。鲁迅的书、《红楼梦》、《战争与和平》、《夏洛的网》等,都是一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我并不是在说要将一切非高贵血统的书统统排斥在外,而只是说我们不能让孩子没有机会去亲近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与一个人的格调、品味有关,自然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味有关。
第三个表述是:书分两路,一路是有文脉的,一路是没有文脉的。地有地脉,文有文脉。这个词充满了玄学的意味,中小学生确实很难体悟其含义,但依然可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一些。
“冰”与“火”的创作
问:在文学创作中,如何定位自己的儿童文学作品?2007年出版的《大王书》是否为自己的转型之作?
答:可以这样说。但它还是属于我的文学家族的,与我的其他文学作品为同一血缘。我在骨子里始终有对恢弘场面的向往,我平时的思想风格及表达思想的方式也都是那样一种路数,我很难在进行思想和表达思想时控制我的激情。我平时喜欢的文学作品和艺术品也是偏重于大调作品。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分裂的人,在写小说时会忽然地变得十分的安静,十分的细致,十分的耐心,甚至有点儿女性化。那时会有一种氛围在包裹着你,你的叙述自然而然地就走向了那样一个方向。所以就有了《草房子》、《红瓦》、《细米》、《青铜葵花》以及《天瓢》等。
可是我知道,我的欲望里还有另样的向往。事实上,我还写过《海牛》、《根鸟》这样的作品,而且在《天瓢》等作品中已显露了那样一种倾向。事情很好解释:一个作曲家,有可能既写小夜曲也写进行曲,既写小调作品又写大调作品。但如果仔细去研究,还是能够发现,尽管看上去风格有这样大的差异,但底部衬着的美学、伦理、哲学与情感还是一样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王书》不一定就是突破,当然说突破也可以,因为,它毕竟是另样的面孔了。《草房子》是水,《大王书》是火,我跟朋友开玩笑:我经过了水深火热。另外,我当时写《大王书》,还是因为我对当时的所谓幻想文学感到不满足:有幻想,没文学。幻想文学——首先是文学而不是幻想。这里的幻想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幻想,是指在文学的框架中所进行的幻想,包括深刻的思想、富有艺术性的构思、伟大的人道主义、智慧、文学性的语言、耐人寻味的永远具有活力的形象。幻想只是文学的一种方式,一种手段,如此而已。
问:您曾提到,“我的作品之所以为我的作品,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元素是风景元素。”为什么如此强调作品中风景的描写?
答:我一向认为,风景描写很重要,尤其是写给孩子看的书,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当然我并不是教条主义地说这个元素必须显现在每一部作品中。现在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没有这个元素。这不简单是个风景描写的问题,绝不是!我们生活在社会中,同时也生活在自然环境中。那一天的心情是与那一天的天气有关的,忽视这个因素,我们是无法解释那个人的。一个人的性格逻辑,既建立在社会之中,又建立在自然万物之中。自然才是一本真正的书,大书。好的风景描写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深刻的、经得起审美的自然观。我曾在我的一本学术著作中说过:风掀起的不是麦浪,不是水纹,而是一部无头无尾的奥义书。风景描写也是让读者感受文字魅力的最佳之处。一段好的风景描写牵涉到一个作者的文字能力和审美境界。由于如此,我常常将现在作品中风景描写的缺失看成是作者无力去进行风景描写。然而,这个元素却又是我们不能丢失的。国内的如鲁迅、沈从文、废名、萧红,外国的如契诃夫、川端康成、黑塞、海明威,都是一流的风景描写大师。记得小时候读书时抄了很多风景描写的段子,这对于我后来的写作来说,真是获益匪浅。孩子们可以在你作品中看到一棵树,一股从田野上吹来的微风,既让自然教养着他们,又让这样的描写在不知不觉之中培养了他们的文字能力和语感。我最近在大连一所小学听一个小学生纯粹朗诵《青铜葵花》中的一段风景描写的段子,台下鸦雀无声,而我自己也被感动得眼睛一片潮湿。事后我和老师、孩子们开玩笑:哇,我写过这样好听的文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