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 更多 |
将老子与曼德拉联系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好像是在耍噱头。其实,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值得认真思考和探讨。引起这一话题的是一篇题为《为什么我们产生不了曼德拉》的文章。作者说,在民选国家“要赢得本国国民的拥戴,同时能赢得国内政敌的尊敬,再赢得全世界的普遍拥戴”这三条都做到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曼德拉做到了,创造了一个奇迹。作者认为中国不会出现曼德拉式的人物,这一论点刺激了笔者思考。作者的论据之一是“我们的文化里少有仁慈与宽容”“悲悯与博爱”。笔者认为,中国本不乏这类文化资源,老子思想就是典型代表。如果我们全面、深入地理解了老子思想,我们就会发现,中国文化中确实有滋养曼德拉精神的文化源泉。
曼德拉精神
为什么把老子与曼德拉放在一起讨论?因为曼德拉所作所为与老子之思想精神有相当吻合之处。曼德拉让人敬佩的言行很多,但最让所有人敬佩的是他出狱前就以理性的精神、博大的襟怀,化解了心中对白人及其政权的仇恨,并且无保留地追求种族和解、社会安定、国家团结。他不仅是南非历史上第一位黑人的总统,更是南非历史上第一个代表所有人种的总统,赢得了原本敌对的白人国民的信赖。
一般说来,得到敌方的真诚尊重和赞扬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收买、哄骗、威胁还是惩罚,都无法得到敌方由衷的敬佩。而曼德拉做到了这一点,这是他被称为英雄、伟人、圣人的根本原因。和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相比,这需要更宽的襟怀,更高的智慧,更大的勇气,也更为难能可贵。
他曾邀请三位看守过他的狱卒前来参加他的就职仪式,并且对现场来宾隆重介绍:“这是我的三位贵宾。”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在作秀,不是邀买人心,更不是斗争策略,而是出于对更高目标的追求,出于真诚的种族和解的愿望。为了国家的团结,他全力支持南非举办国际橄榄球比赛。南非橄榄球队几乎都是白人运动员,与黑人似乎毫无关系。出于对白人政权的怨恨,南非黑人甚至更愿意支持本国的竞争对手。曼德拉则通过艰苦的努力让包括广大黑人在内的国民将这支白人球队当作自己国家的代表,并亲自穿上球队的球衣到比赛现场参观,赢得全场欢呼。似乎是曼德拉的魄力和魅力使得南非球队奇迹般地战胜几支劲旅,赢得了第一次国际冠军,也让曼德拉推动种族和解、国家团结的努力获得空前成功。
年轻时期的曼德拉曾是一个积极的反抗者,也曾推崇过暴力。经历过漫漫27年牢狱磨难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充满平等、理性精神的国家团结的缔造者。超越一己、一族之仇恨的人性立场,让他能够透过狱卒的冷酷,于刹那间看到依然存在的人性之善。曼德拉回忆说,哪怕这种人性之光只是闪烁了短暂的一秒钟,也足以增强他奋斗的信心和信念。建立在人性基础之上的博大襟怀不是毫无原则地原谅敌人,也并非做戏一般地摆高姿态;他是为了倡导真正的种族和谐与国家团结而超越个人和种族的恩怨与仇恨。他非常清楚,要实现真正的平等决不能通过复仇的方式。曼德拉说:“当我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伤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他认为,只有被压迫者走出仇恨,只有整个社会走出仇恨,才会走出一条国家、民族健康发展的道路。曼德拉的见地非常深刻。那么,我们中国文化中有类似的思想资源吗?有,绝对有。这里仅以老子思想为例。
老子之智慧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老子所说“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大意是不论恩怨是非之大小多少,不如“报怨以德”。流行的类似说法是“以德报怨”。《论语》记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和老子是否一个对,一个错呢?不应该这样理解。二者的出发点和针对性不同。孔子的“以直报怨”是从个人层面上说的,是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个体行为的道德原则。在这个层面上讲,儒家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是基本的,正确的。而老子关照的是宇宙的生成、道的运行、天下的秩序,是圣人行为的原则,要实现的是人类文明社会中自然而然的和谐秩序,此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深意。这种以天下和社群整体为关照的圣人不能像普通人对普通人那样“以直报怨”,而必须“报怨以德”,即是说,圣人要超越于普通人之上,实行更高的行为原则,有更高更根本的关切,不能采取一般人的道德标准。这正像曼德拉放弃了心中个人的恩怨以及种族的仇恨,而以民族和解、国家安定为更高目标。以此为目标、为追求,却采取常人的以直报怨的原则就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如果看不到曼德拉之行为与老子之理论的更高目标,仅从个人之“宽容”和“以德报怨”的角度来评价他们,那就无法充分理解他们之精神的普遍意义和伟大之处。
老子思想的超越精神也表现在“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亦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也。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也”(《道德经》北大汉简本)。这里再次说明老子所言圣人在境界上不同于普通百姓。他没有自己个人私意,而完全以百姓意愿为意愿。简单地说,圣人不在百姓中作道德判断,不划人格界限,这样才有资格作天下的圣人,而不是某些百姓的代表。以现代社会为喻,政治家不能只代表投票支持自己的百姓,而不代表投反对票的百姓。同样,曼德拉不能只代表黑人,不代表其他人种的公民;不能只代表曾经受种族主义歧视的人民,不代表曾经推行和执行过种族隔离政策的人民。如果曼德拉那样做,他当总统的第一天就是南非国家分裂、动乱、甚至内战的开始。
老子之不辨善与不善绝非糊涂或不负责任,而是要实现圣人更高的行为目标和行为方式。“是以圣人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道德经》郭店竹简本)。这里圣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圣人之为与通常之为的对照相当明确。圣人只能采取“辅”的方式,而辅的对象是“万物”,是为万物提供自然而然地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对照曼德拉之行为,就是辅一切南非人民,而不分肤色人种及其在种族隔离政策下的地位和表现。这好像是不分是非,好像对黑人受压迫者不公,放过了种族隔离主义者的罪行。而实际上,如果严酷惩办种族隔离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只会加剧仇恨和国家内斗,结果是让黑人的种族主义代替白人的种族主义,造成新的种族冲突,完全谈不上正义和平等,更没有国家的安定和团结。一般人要区别善与不善,但圣人,即理想的社会治理者则应该广泛地“辅”一切百姓的正常生活。
跨时代与地域的理念
当然,老子思想与曼德拉精神有重要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一个是当代政治家、社会实践者,一个是古代思想家、理论创造者,二者不能简单地相提并论。本文无意说曼德拉受老子的影响,或者说曼德拉和老子不谋而合,而是指出二者在精神上、原则上的相通之处,指出中国文化中仍有宝贵资源。我们当然知道,曼德拉不是神仙,他以76高龄就任总统的几年并未解决南非所有政治、社会和经济问题,但能在关键时刻避免国家分裂、种族对立,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老子思想也不是灵丹妙药,但它提醒社会的治理者不要介入、制造、激化百姓之间的分歧和冲突,已经是了不起的政治哲学。
老子的思想,有助于我们理解曼德拉,有助于我们接引曼德拉的思想。中国并非没有产生曼德拉精神的思想文化资源,我们不应身在宝山不识宝。中国文化中也有宽容、悲悯与博爱的理论和主张,但这都是个人的、道德的层面,而老子和曼德拉的精神境界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道德标准,追求的是“天下”或国家的和平与和睦。
不错,老子思想面对的是人类文明初起、因而相对简单的世界,其理论比较笼统,并非直接面对很具体的社会困境,似乎有些理想化;而曼德拉面对的是白人从种族主义立场撤退以后的当务之急:是以黑人种族主义替代白人种族主义,还是实现种族和解、避免战乱冲突?二者面对的问题完全不同。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具体情况的决策离不开一般性的指导原则,而一般性的理论原则完全可以灵活地运用于具体问题的解决。比如,老子说“和曰常,知和曰明”,这是将和平、和睦、和谐当作人类社会的常态,强调只有懂得这种常态才是心智健全,才是心灵清明。这是一般性原则,但这和曼德拉将种族和解、国家和平当作自己的最高目标在精神上显然有一致之处。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