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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学问道德以外,另求谋生之地”,又岂易言哉!
学与商
传统读书人多轻商。《儒林外史》里的牛玉圃,只能算读书人中的败类,在新认的侄孙面前,也要装出一副看不起盐商的假样子。虽说历史上出过一位陶朱公,可以让商家觉得光荣,用金字写到黑漆招牌上去,而在读书人心目中,究竟只是一个“大隐”的变例。
予生也晚,已在“九·一八”事变之后,然而对于这类情形亦曾亲见,不全是从《儒林外史》里看来的。
公认为传统学人的最后的代表陈寅恪先生,却在我出生的十多年前便发表过相反的意见。吴宓一九一九年九月八日的日记中,记载过陈先生的一段话:
孔子尝为委吏乘田,而其事均治。抱关击柝者流,孟子亦盛称之。又如顾亭林,生平极善经商,以致富。凡此皆谋生之正道。我侪虽事学问,而决不可倚学问以谋生,道德尤不济饥寒。要当于学问道德以外,另求谋生之地。经商最妙,Honest means of Living(谋生之正道)。若作官以及作教员等,决不能用我所学,只能随人敷衍,自侪于高等流氓,误己误人,问心不安。
陈氏所揭示的原则——事学问者不可倚学问以谋生,是颇有几分道理的,至少在“理想国”中应该如此(吴宓系因译述柏拉图《理想国》而及陈氏之言)。因为学人如倚学问以谋生,即不能不随人敷衍,屈己从人;学问如成为谋生之手段,即不能不牺牲其独立性和纯粹性,水平和价值均不能不大打折扣矣。
在另一方面,人既然是生物,便有生活要求。李后主填词、宋徽宗作画的条件,几百年才逢一二,故常人自不能不寻求维持生活的手段。陈氏所反对的,只是把自己从事的学问拿来充手段罢了。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士若欲舍本业以他求,还有三条路好走。但务农做工,需要力气或手艺,非读书人所能,故“经商最妙”便成了合乎逻辑的结论。这也是到了哈佛,读过柏拉图,能用洋文表述“谋生之正道”的人才能作出的结论。他们早就走出《儒林外史》的时代,进入现代社会了。
为委吏,乘田,无须“道中庸而极高明”,孔子不过把这类小差使当作谋生的手段,而这类差使亦没有妨碍他删诗书订礼乐,成为一代宗师。庄子当漆园吏的情形恐怕也差不多,他绝不会对来巡视漆园的上司朗诵《逍遥游》或《养生主》。就是陶潜、杜甫以至写《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也没谁领取过一文钱稿费。而陈先生虽志行高洁,敢于遗世独立,卒不能不以“作教员”终其一生,此今昔之不同也。然则,“于学问道德以外,另求谋生之地”,又岂易言哉!
时至今日,情形又已大变。人们的观念,早已由轻商变为重商。“学者”“文人”早已职业化,各有各的组织和单位,而工薪微薄,诱惑甚多,故争取企业家的“赞助”于面子和里子均有极重大之关系,得之则群以为荣焉。有钱的老板“赞助”出了几本书刊,开了几场讨论会,也就成了名誉理事或主席;偶发雅兴,想发表“著作”和“作品”,代笔和捧场者自然大大的有。看起来,这些名人、企业家倒真是“于学问道德以外”,找到了进一步赚钱赚名的大道和乐土。但不知陈氏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也不敢轻商,在读了陈氏关于顾亭林的话以后,还真希冀在“儒商”中能出几位肯追慕亭林先生的人,也并不奢望他写《日知录》,只要能在醉饱之馀有兴趣弄弄学艺时,肯照亭林先生《与人书十》中说的,要弄就自己去“采铜于山”,不要专门从“文人”“学者”手里“买废铜充铸”,便很好了。至于后来成了陶朱公的范少伯,就凭他“左提鼓,右援枹,以应(吴国)使者”时所讲:“余虽靦然而人面哉,吾犹禽兽也……”这种勇敢和坦白恐怕只能是古典的,今人断断乎做不出。(作者为著名出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