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告别是陈奇生活的常态。他的母亲也在天津打工,一年到头两个人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清。自从当上外卖骑手,他对时间和道路的感知力极速上升,和母亲碰头的日子定在下午2点到4点间。这是单最少路况也最好的时候。
每一次,他都会急匆匆地买上水果和食物,骑着电瓶车跑到母亲工作的地方。两个人各自身着工服,见了面,问候几句。他把东西交给母亲,看看手机,时间不多了,他告别一声扭头就走。
回去的路上,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给母亲送了一单外卖而已。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他几个月以来最盼望、最欢喜的一单。
冷暖
陈奇曾在40多摄氏度的天气里跑遍辖区的商家,也曾在结了冰的路面打滑连人带车摔了出去。这些工作中的苦他并不在意,让这个西北汉子耿耿于怀的,是来自一个小区的订单。
因为毗邻夜总会、KTV等地,很多服务人员都住在这个小区。小区内许多房间打了隔断,还有很多房子是日租房。每次送订单去这个小区,陈奇都会紧张,敲门声太大、外卖举得太高、打电话吵醒了人都可能成为收获差评的原因。连公认的“好评王”黄冰也害怕这儿,一次,他带着外卖甚至早到了近10分钟,结果还是得了差评。站长打电话过去一问,对方说,“他送来的时候没有冲我笑”。
黄冰觉得,大多数的顾客都是有礼貌、好相处的,让他想不通的是,“大家都是服务行业,按理说应该更感同身受,更理解彼此,结果却是这里对我们歧视最严重。”
外卖活儿就像一双眼睛,让52岁的黄冰在重新发现、理解社会。当了外卖骑手后,他害怕接触的“写字楼里的年轻人”态度一个比一个好,遇上雨天还有人给他留言,让他慢点送别着急。再回到熟悉的低收入人群聚集的圈子,他却觉得“不对劲”,“他们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像在看低一等的人。”
当初他在银行做保洁时,还谈了一个老伴。后来,当了外卖骑手,钱多了,老伴却“没谈了”。
“好像我们跑外卖的没有对社会作出贡献,不如在超市和工厂上班的。” 黄冰是铁了心打算干到退休,但他很清楚,就连很多外卖骑手也看不起自己这份工作。“每个人都想挣钱,都想过好日子,你们上班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我们也是。我们到底哪里低贱,哪里不如人呢?”
接受采访时,这个52岁的男人数次提及这个话题,他渴望外卖骑手收获尊重,也渴望更多年轻人穿上这套制服时可以露出自信的微笑。
在这一天到来前,他的选择是把这间50平方米的屋子当成“家”。他离开了过去的圈子,整天和这群“小年轻”待在一块。“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张信凯中午回到宿舍,吃过饭打起了盹。黄冰坐在自己的床上,边喝茶边看抗战电视剧,他留意着张信凯手机的响声,一旦响起就会叫他起床跑活儿。
他总是这个屋早上第一个起床的。“没那么多瞌睡”的他早起会收拾屋子,整理厨房,看着点儿差不多了,再把这些贪睡的年轻人叫醒。
屋子里横七竖八摆着的,除了行李还有七边形的插线板,一个插线板能同时供10台左右的手机充电。有人买冰棍总是一口气买十几根,在站里住的、不在站里住的人都能人手一根。
去年,陈奇家里出了急事,他被迫回家。临走时,他问相熟的骑手借钱。这些同样生活艰难的男人只问了一句话,“要多少?”
“集体生活也是好的,也是个家。”黄冰笑了,也许是太渴望有一个家了,这些背井离乡、抱团取暖的男人们,不知不觉把这里当成了家。
雨天一直都是骑手又爱又恨的日子。虽然单多了,但路面水深,一不小心电瓶车就会熄火。两年前的一个夏日雨夜,他们送餐到深夜,雨越来越大,单还是没停。因为积水太深,放置在底舱的电池都进了水,电瓶车熄火了。站里已经收工的骑手就骑着车一起出动,有人代替原先的骑手继续送单,有人载着骑手回站里休息。就这么不停轮转,最后,十几台车全部进水,单也终于送完,没一个人拿到差评和投诉。
站里曾经来过背着包、提着行李箱的“大学生”,他说自己吃不饱饭了、走投无路,想做外卖骑手。常山收留了他,早回来的骑手开始布置床铺,他给了“大学生”100元,让他赶紧去吃饭,别饿出胃病。这是站里的老规矩,只要是看上的人,都可以先借钱吃饭、买车、买制服头盔,拿了工资慢慢还便是。
隔了好几个小时,始终不见年轻人回来,他从里屋出来,才发现年轻人的行李都不见了。他气得肝疼。“100元不多,有难处你说啊,你骗我算嘛事儿?”常山给年轻人发了一条微信,过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被对方删除好友。
这样的事儿并不是个例,可每一次有人眼巴巴地找上门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心软。3年多了,这里收留过东北来的下岗职工,接纳过河北被淘汰的产业工人,也让失业的大学生驻足停留。
新芽
很难说清这份工作到底改变了张信凯多少。这个出生于1995年的小伙子不愿再回到工厂,也拒绝接受父辈随产业流动的命运。他不愿做齿轮,渴望努力挣钱,“做一个自由的人”。
也许他的自由只存在于1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那是一个外卖站所覆盖的全部面积。
当年在工厂时,他下了班“就和一群朋友瞎玩,上班也不用动脑子。按流程做,很机械,没意思”。成为外卖骑手后,他的生活丰富了很多。等单的间隙,他可以玩游戏、听歌、刷视频,甚至可以给女生抽空回几条消息。
游戏没有初中时那么吸引他了,当年恨不得翘课翻墙的游戏,如今他兴致寥寥,“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张信凯曾跟父母在江苏生活了十来年,后又被送回老家。初中辍学后他回到了江苏,因为自己“怀旧”。但和曾经的老同学们见了一次后,就再没联系了,“他们都在继续上学,我已经打工了。”他说,“没什么可聊的了”。
后来从江苏来了天津,和工厂里的朋友联系也渐渐少了,就像一首歌唱的“说散就散”那样。他希望尽快攒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积攒经验。
他的表弟杨俊有另外的烦恼,“出了外卖圈谁也不认识,出了天津河西哪儿都找不着”。更年轻的杨俊认为,兄弟俩真正的改变是“以前听到加班会生气不耐烦,现在听到延长工作时间,内心却很平静”。
杨俊觉得,在这个看尽人性、体察冷暖的地方,兄弟俩长大了。
30岁出头的陈奇说自己性格变了,过去的他,和人发生争执,一般只说两句后,“之后不是你倒下就是我倒下。”
如今的他,学会了低头、不争辩。他明白了多跑一单的意义,而立之年,他渴望获得车子、房子和票子,改善家里人的生活。
他嘱咐妻子要让孩子好好学英语。曾经,他接到一单,地址在一个英文广场里的英文店铺,他看不懂那些字母,急得发慌,也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形状比对,最后,这一单送迟了。
不过,这些故事他的孩子并不知情。他总是讲起另一段故事。以前在工地打工时,他很喜欢天津的高楼大厦,想逛,奈何一直没有时间。现在好了,“每天免费逛天津、逛商场、逛写字楼、逛小区,别人还给你钱呢”。电话两头,他和孩子一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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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