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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之际,随着世卿世禄制度的瓦解,新的官僚制度逐步形成,士人们大都以“学而优则仕”,从而建功立业、任相封侯为人生最高价值。这时,庄子挺身而出,逆风而歌,高扬一种全新的生命境界和人生价值观——“神人无功”,“至德不得”,大智大慧的哲人不争功不居功,最高尚的圣人不谋贵富,真正的得到是学道修身,固守高洁。
孔子心怀天下,以救民于水火为己任。他救世的途径,先是刻苦学习,学而有成,再去谋官,最后通过官位去实现人生抱负。孔子自己终其一生,在这条道路上汲汲以求,并首创私学,培养大量弟子,也走这条道路,“学而优则仕”遂成一种普世追求。到庄子的时代,此风愈刮愈猛,一旦听说哪里有老师教学升官率高,士子们立即带足干粮,从四面八方赶过去,以至“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形成那个时代一道特有的耀眼景观。庄子鄙薄这种唯“轩冕”是求的价值取向,认为这种追求所得,只能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和心理束缚。他讽刺这是“睆睆然在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绳索紧绑却自以为是理想所得,真是愚昧之极,荒唐之极。
庄子升华了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认为治理国家乃至天下的最高境界,就是按自然和社会的自身规律办事,恪守大道,顺其自然。即便如古代最圣明的君王,他们之所以把天下治理得那样美好,也是因为“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不人为地别有所为,只是顺应规律做事,结果美妙的政绩便随之产生:“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
显然,庄子高扬“神人无功”,“至德不得”,有着针对性极强的救世意义。为此,庄子又特意编制了一系列小故事,反反复复彰显这种高洁阔大的生命境界,以开悟世道人心。
尧和舜功大不居、一再让贤
在传说的古代圣君中,庄子对尧和舜评价较高,称“尧治天下之民,平四海之政”。按常理,“有功则可大”,尧和舜品德这样高,功劳这样大,应心安理得稳居天子之位。但在庄子笔下,这两位圣君却是道家“功成身退”准则的虔诚实践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天子尊位、天下大权拱手让给布衣贤人。尧最先想让给高士许由。他崇敬地把许由比作太阳月亮和及时雨,谦卑地把自己比作小火炬和人工浇水,认为要论做天子,许由比自己更称职。许由不受,尧又让子州支父,子州支父也不受,尧最终让给了舜。舜和尧一样,把天下治好后,就主动退位让贤,一连让了四个贤士,都不受,舜最终让给了禹。
这当然是寓言,但不管怎样,尧舜禹之间的禅让却是事实,所以这些故事背后,还多少有点历史真实的影子。但庄子编了这些故事后,似乎还觉不过瘾,顺手又给商汤也编了两则让贤的故事。说是商汤灭夏以后,以尧舜为榜样,功成不居,要把天下让给高士卞随,卞随不干,商汤又让务光,务光坚辞,商汤才作罢。这就纯属子虚乌有了。不过越是这样,庄子的用意也就越发明显,他是要开悟那些热衷于争王位争官位的野心家们:请看,连尧、舜、汤这样大名鼎鼎的圣君,都坚定不移地践行“功成身退”的准则,你们还有什么理由论功争位?尧、舜、汤“至德不得”,说明最高的道德是唯利天下而不争天下之利。
屠羊说坚拒卿位、复归旧业
吴国大败楚国,楚国人民的生产和生活遭受严重破坏。有个宰羊的小贩,人称屠羊说,生意做不成了,就跟随楚昭王投入卫国战争。卫国战争胜利后,楚昭王回到国都,屠羊说也回到他的羊肉铺。楚昭王封赏患难时的跟随者,人们都乐颠颠地接受了封赏,唯屠羊说坚辞不受。他说:吴军入侵,大王失国,我也失业,如今大王复国,我也复业,又可以靠宰羊谋生了。宰羊谋生就是我的“爵禄”啊。所以,“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楚昭王强令屠羊说接受封赏,屠羊说仍然坚辞不受,认为自己只不过干了自己应干的事,实在无功可言,没理由接受封赏。一个身份卑微的宰羊人,居然有这样高的境界和人品,楚昭王深受感动,决定给屠羊说最高的奖赏,任之以卿相之位,爵之以万钟之禄。屠羊说依然故我,就是不接受,他诚恳地申述自己的理由:卿相是官中极品,我当然知道那远比宰羊的行当尊贵;万钟之禄是最高的俸禄,我当然知道那远比羊肉铺的收入多,但这些不该我得到,我就决不能要。就这样,屠羊说硬是把一般人艳羡不已的高官厚禄全部拒绝了,依然像过去一样,宰羊,卖肉,高高兴兴地干着自己的老本行。
屠羊说是庄子倾情塑造的“至德不得”的社会伦理典型,他把国家存亡和个人事业本能地融为一体,国家遭遇危机,本能地为之赴难,国家得安,本能地复归旧业,一切都是那样朴素自然,正是在这自然朴素之中,展现出一种心灵的纯净,纯净得不含半点杂质;昭示着一种人格的高洁,高洁得没有一星杂念。这“不得”正是“至德”——至高无上的生命境界。庄子所讲屠羊说的故事,警世、救世的意义深刻而永恒。
高洁之士守道修身、特立独行
道既是真理和规律,自然就是人生的必修课。然而,学道悟道干什么?不同的价值观却有着不同的标的。所谓“读书做官”,“学而优则仕”,“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便是古往今来士子们最普遍的追求。庄子对此却无比鄙视,颠覆性地提出了完全相反的价值判断:“道之真以治身。”认为道的精华,是用以修身养性,完美生命境界和人格人品的。
有些士子为谋一官半职,常常呕心沥血,跑尽门路。庄子笔下的圣贤则与此全然相反,他们学道以修身,虽处贫贱之中,却自得其乐,敢以人品人格自尊自高于富贵权势。
曾子晚年住在卫国,一心悟道养志,生活十分清苦,穿的袍子用乱麻充絮,连件罩衣也没有,脸面浮肿,手足生茧,经常断炊。却鄙视权势,周天子要给他封官,他拒绝了;诸侯们要与他交友,他坚决不干。他悟道有得,常用歌声抒发,一边拖着露出脚后跟的鞋子缓缓踱步,一边仰首而歌。庄子对曾子这种“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处世态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原宪和曾子一样不愿做官,也和曾子一样清贫,住房矮小破烂,茅草盖顶,蓬草编门,粗布烂衣堵墙洞,上漏而下湿,他却怡然自得地弹琴唱歌。这天,做大官的学友子贡驾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的衣服来看望原宪。原宪戴着开了花的帽子,穿着裂了口的鞋子出来开门。子贡见原宪这副样子,惊叹道:先生咋这般窘迫?原宪答道:我听说,没钱叫贫穷,学得大道却不能践行叫窘迫。我现在是贫穷,不是窘迫。子贡听了,做官的快感霎时荡尽,顿觉窘迫不安,满面愧色。原宪和子贡都是孔门高足,各有所长,本来难分伯仲,庄子却根据他们的处世态度,高扬原宪,深抑子贡,鲜明地昭示了自己崇尚的生命价值观。
颜回是孔门第一高足,也是孔门最穷的学生。孔子想劝颜回做官,以改善经济条件。颜回说,我不想做官。我的家庭状况,尚足以维持基本生活,而“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所以我不想做官。孔子颇感震撼,对颜回的志趣大加赞美。
如果说颜回能完美地坚守自己不愿为官的志趣,是因为没有做官的机会,让他免受了抉择的考验,那么当官位主动找上门来,该怎么办?庄子毫不犹豫,给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只设计了一个规定动作:逃。
鲁君听说颜回是位得道之士,特派使者带着礼物去聘请颜回到朝中做官。使者来到颜回住的那条破败的巷子里,打听到颜回家。颜回正穿着粗布衣服在喂牛。使者问:这是颜回家吗?颜回一边专注地喂牛,一边应声回答:这是颜回家。使者便要送上礼物。颜回看见礼物,又注意到使者的服饰举止,知道是鲁君要召他做官,不等使者说明来意,便抢先对使者说:怕是您听错了要找的人,那会给您带来过错,您不如搞清楚了再说。使者心中原本就在怀疑:一个令国君仰慕的得道高士,怎么会穷困潦倒成这样?听颜回一说,怀疑立马就变成了肯定:还真不是国君要找的人。使者返回朝廷,证实鲁君要召的正是那个穷士,急忙折回,却再也找不到颜回了。原来,颜回用计支走使者后,立即悄悄远走他处了。
颜回逃官,会不会是嫌鲁国太小,在一个小国做官,难展鸿鹄之志?那么,请君当王做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怎么样?庄子依然不为所动,让他理想中的高尚之士一逃到底,坚定不移地逃避王位。许由、子州支父、善卷、石户之农、北人无择、卞随、务光等在庄子的笔下,都选择了逃离王位。
高士们为啥要逃离王位?庄子让善卷作了全面的诗意的回答:“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粗布)。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在高士心中,把自在自得,诗意栖居看得高于一切。“至德不得”,他们毅然作出惊世骇俗的抉择:为了圣洁的向往,必须远离世俗的贪婪;为了让贪婪的世俗猛醒,必须特立独行。
解忧之方:远离君位、消尽权欲
庄子笔下的高士们自己逃官位逃王位,也力劝为官位王位争斗不休的权势狂们迷途知返,明确指出:只有远离权位,消尽权欲,沉浸于大道之中,才能彻底摆脱祸患的笼罩,无忧无虑地享受生命。
楚国高士市南宜僚拜见鲁侯,发现鲁侯忧愁满面,问鲁侯何以如此?鲁侯告诉他,自己总想建功立业,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消除祸患的威胁,经常处于恐惧和忧虑之中。市南宜僚给鲁侯打了个比方,毛色丰美的狐狸和浑身花纹的豹子,无论怎样警惕,都无法躲过人们的猎杀,原因何在?“其皮为之灾也”,都是它们身上的皮太好了,诱发了人们的掠夺欲啊。“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如今鲁国君主之位,不正是您招惹祸患的皮吗?有多少人想夺取这个位子啊,您坐在这个位子上,能不提心吊胆吗?所以,“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希望您像剥掉皮毛一样彻底抛却君位,把心肺洗净,把权欲除尽,脱胎换骨,了无牵挂,身心轻松地到旷野去遨游。
通览庄子之外的诸子百家和其后的二十五史,几千年间众多的策士谋士,这家那家,多在教人怎样谋官位夺王位固君位,然而庄子却劝人逃官位王位。仅此一点,庄子就值得我们久久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