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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培鑫 1955年生。上海外国语大学法语系教授。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外文系法语专业,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84-1985年,受教育部派遣赴法国进修,主修欧共体文化、法国文学,获得欧洲共同体大学中心高等教育学位和法国深入研究文凭(DEA)。1989-1995年,留学法国,获得法国语言文化博士学位和信息管理高等专科学位。
从1982年起,先后执教于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1997年起,数十次担任国际会议同声传译。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法语文体学、法语语料库、计量语言学。发表译著、编著教材多部。
核心观点
“有什么样的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民族”,这么说可能不太妥当,但“文学是人学”这句老话看来还没有过时,法国文学可以成为我们了解法国民族性格的途径之一,这种了解在中法建交50周年之际变得尤为必要。
民族个性的形成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个性鲜明的法兰西民族也是如此。法国文学源远流长,不仅给世人留下文学瑰宝,而且潜移默化,深刻地影响着法兰西民族的性格,有助于我们了解法国人民。
浪漫的法国
“浪漫的法国”,“浪漫的法国人”,无论在私下还是在正式场合,我们中国人经常这样称赞法国和法国人。我们出于真心,法国人当然知道,但有时候不免感到纳闷。在法国,“浪漫”这个词主要指浪漫主义文学及其风格。按照法国人的理解,“浪漫者”是19世纪初那些怀才不遇、无病呻吟的年轻人,或者那些强烈的情感得不到满足,陷入痛苦、绝望的男女们。他们会立刻想到夏多布里昂(1768-1848)笔下“莫名惆怅”的勒内,想到拉马丁(1790-1869)在《湖》畔缅怀昔日的爱情,哀叹时光飞逝。因此难免不太认同“浪漫”这个称呼。
其实,我们中国人理解的浪漫,法国人用“galanterie(殷勤)”这个词来表达。本人1980年代在法国曾亲眼看到这样一幕:一位妙龄女子走在香榭丽大街上,伸出食指和中指,作出夹香烟的手势,一位素不相识的男士见状立刻递上香烟,“啪”地打开打火机为她点火。女子略一点头,飘然而去,男子也继续走自己的路。这个印象久久留在我的脑海,我觉得那就是法兰西民族浪漫——殷勤的生动体现。
这种“浪漫”的传统,在法国文学的初期就已经出现。如果说以《罗兰之歌》(11世纪)为代表的英雄史诗着重武功、忽视爱情,骑士罗兰至死没有想念未婚妻,反而是未婚妻得知罗兰死讯、顿时气绝身亡的话,那么两百年之后问世的骑士文学,则彻底扭转了这种倾向。典雅爱情成为骑士文学的重要题材,开创了法国文学的“浪漫”风气。
骑士文学代表作家德·特罗亚(约1135-1183)留下了五部韵文体传奇,除了歌颂勇敢、坦荡、忠诚、献身精神和荣誉至上之外,每个故事都围绕女性展开,《朗斯罗或囚车骑士》是其代表作。故事讲述骑士朗斯罗为了救亚瑟王后,不惜坐上关押犯人的囚车,受到众人侮辱,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拼死救出王后。尽管他历经艰险从魔窟中救出王后,王后仍拒绝接见他,因为在跳上囚车之前,朗斯罗曾经有过片刻的犹豫。在王后看来,那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说明朗斯罗还有杂念,不配获得爱的回报。骑士文学宣扬女性至上,必须摒弃任何私心杂念,忘我的投入才能赢得贵妇人的爱情。“夫人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旨意”,必须言听计从。典雅爱情提升了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一种文明的驱动力,促使骑士们不断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对于民风仍然相当蛮野、粗犷的中世纪来说,起着积极的文明作用。
13世纪出现的《玫瑰传奇》被视为“典雅爱情”的宝典,它以八百多行诗句的篇幅,从个人卫生、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等侧面,全面传授如何使自己变得“可爱”的法则,以便适应人际往来、社交生活,博得女性的欢心。
骑士文学的浪漫传统在17世纪进一步得到传承。贵妇人们广开沙龙,巴黎出现了令外省贵族和市民阶层羡慕的上流社会,社会名流、文人学士在沙龙里众星捧月般围着贵妇人彻夜长谈,除了缅怀贵族的昔日辉煌,还填词赋诗、议论文学,尤其喜欢探讨爱情,比如漂亮与爱情的关系、婚姻与爱情的矛盾(当时上流社会的婚姻多讲门当户对,而不是两情相悦)、情人暂时分别之利弊等。沙龙文学、田园小说、心理小说应运而生,女权意识空前觉醒、女性地位显著提升,对社会风尚产生过直接的影响。所以说,法国人对女性的尊重,温文尔雅的谈吐,得体的举止等等“浪漫”的痕迹,都可以从法国文学中找到渊源。
幽默的法国
法国是一个充满幽默和喜剧气氛的国度。幽默风趣也是法国的民族特性之一。滑稽戏、单口喜剧在那儿备受青睐,RTL电台的LesGrosses Têtes(“自命不凡者”),每天下午4点到6点直播,如今已进入第38年,经久不衰;每次邀请一位嘉宾,有政界人士、学者院士,也可以是演员、作家、运动员等。该节目以诙谐的口吻谈天说地,插科打诨,笑声此起彼伏。因特网风行之后,它的听众遍布全球,不少侨居海外的法国人以此聊慰乡愁。
法国幽默的文学渊源可以上溯到中世纪充满喜剧精神的市民文学,主要表现为韵文故事和列那狐传奇。韵文故事又称“笑话”,大致涉及三种类型的人物——妇女、教士和农民。这些故事讽刺神父的贪婪、迂腐,嘲笑农夫的老实和愚蠢。妇女则常常红杏出墙:她们或勾引邻居、或与神父偷情,这种事情不符合道德,有悖教理,理应受到谴责。但是经过韵文故事的幽默化处理,人们不觉得她们可耻可恨,反而喜欢有加。比如故事《隔壁的神甫》中,丈夫见妻子三天两头找隔壁的神甫忏悔,怀疑妻子与神父有染,于是伪装神父听妻子忏悔。妻子不知有诈,结果被丈夫抓住把柄,丈夫正要发火,不料妻子说,“我早就知道是你了,那些话,全是为了让你嫉妒,让你更加爱我而说的”。故事虽然揭露了妻子的不忠,但是目的在于塑造妻子急中生智,化险为夷的形象,由此可见法国幽默以机敏、智慧为前提,不顾及道德判断,具有鲜明的特点。幽默者往往是强者,智慧高人一等,因此格外受人喜欢。
《列那狐传奇》传达了同样的信息。在这部动物史诗中,各种动物为了生存而竞争,体现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这样一条规律,那就是弱小的动物往往能够战胜比自己庞大的动物。列那狐能够挫败伊桑格尔狼,但遇到比它弱小的动物——公鸡、鸟雀——则屡屡失败,因为弱小动物以它们的诙谐、机智,逢凶化吉,战胜强者。
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拉伯雷(1494-1554)认为“笑是人的本性”,他的《巨人传》充满笑料,展现一片自由的空间,放松的心态,幽默成为社会交流的工具和思想斗争的武器。
谈到幽默大师,非18世纪启蒙作家伏尔泰(1694-1778)莫属,因为讽刺幽默、嬉笑怒骂在他笔下皆成文章。卢梭1755年发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提出“人本性善良,社会使其堕落”,追怀人类早期的黄金时代,反对文明,反对社交。伏尔泰在给卢梭的回信中称之为“令人产生在地上爬行的冲动”的大作,幽默而鲜明地表明了自己主张社会进步的立场。伏尔泰还写过一首诗形容某人凶狠恶毒,大意是有一天那人在山里被蛇咬了一口,结果竟然是“蛇被毒死了”。
这种文学底蕴、审美传统和思维特点,使得法国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处处流露出幽默、诙谐、从容和自信。无怪乎1973年石油危机之际,面对严峻的形势,他们会说出“我们没有石油,但是有点子”这样幽默而自信的话来。
宽容的民族
宽容在许多国家是一个时髦的字眼,但在法国则是一种社会现实,体现在法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法国,人们遇事大多不会先下定论,不会先作道德判断,分清“是非”,而是了解原委、分析问题、设身处地,与人为善。
这种宽容基于对于自由平等的认识,1789年《人权宣言》认为“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所谓自由,在法国人看来,就是有选择的可能,没有选择就谈不上自由。尊重他人的选择,就是尊重他人的自由,宽容则是这种尊重的直接表现。
尽管近年来法国右翼势力有所抬头,如排斥、反对外国移民,把脏水泼在他们头上。但是凭心而论,相对世界其他民族而言,法国人民在对待外来移民方面是一个非常宽容的民族。他们富有同情心、充满人道精神。比方说你对一个法国孩子说,你们班里某某同学是黑人,他会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平时看到的是实实在在、个体的人,而不是某人的种族特征,甚至不记得那个同学是黑人了,种族的差别已经十分淡化,“海纳百川”在法国是名至实归。
融化在法国人血液中的这种宽容精神,早在中世纪的强盗诗人维庸(约1431-1463)的作品中就有了。这位中世纪唯一上过大学的法国诗人,假想自己作恶累累被判处绞刑,写了著名的《绞刑犯之歌》,向人们呼吁:“我的兄弟,别对我们冷酷心肠……但求你们祈求上帝把我们全都宽赦。”
伏尔泰认为只要不妨碍他人,每个人都有随心所欲生活的权利。他写过一部《论宽容》,其中包含令人动容的“祈祷上帝”:“你赋予我们一颗心脏,不是让我们互相仇恨,赋予我们双手,不是让我们互相扼杀;但愿你让我们互相帮助来承担艰难而短暂的生命之重担,但愿存在于遮掩我们羸弱躯体的衣服、我们各种贫乏的语言、种种可笑的习俗、所有不完备的法律、各种荒诞的主张之间的那些细小差异……但愿所有这些把微如原子的人区别开来的细微差别,不要成为仇恨和迫害的信号。……但愿人人都能记住,他们彼此是兄弟!”尽管伏尔泰本人并非是宽以待人的典范,但是他赞赏英国的宗教和解、君主立宪制,呼吁宗教宽容,反对政治迫害,在18世纪的法国开创了“自由、平等、博爱”理念的先河,他的名字从此与宽容紧密相连。